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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 报应 “不,我希望他……不要回来。”……

  沉珠

魏弃自小不是个多梦的人。这一夜,却久违地做了个梦。


梦中他仍是少时模样,困于漆黑无边的暗室。


丽姬死去多时、冰冷的尸身就躺在他的身旁。


这短短一生,任人摆布,了无生趣。


他一心求死,想结束这生不由己、死亦不由己的人生。却有一道苍老的声音,始终阴魂不散地——不停在他耳畔说着。


【你的母亲,为了能够生下你,她每日服药,周身出血不止;为补血,又需大量进补。药性相冲,昏迷、呕吐、乃至呕血,于她而言,都是家常便饭。】


……阎伦。


他眉头紧蹙,想起这早已作古的老翁,鼻尖仿佛瞬间嗅到那令人作呕的腥药味。


隔着重重岁月,那只沉在药浴桶中,金针遍布周身穴位、可笑又可怜的“刺猬”,那四肢百骸如有虫蚁啃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楚,原来仍埋藏于记忆深处,让他——记忆犹新。


亦让他心头杀意肆虐。


【殿下,你就像一只寄居在母亲腹中的食血兽,不断吸食着她。起初,你虚弱,她倾其所有滋补你,后来,你变得强大,转头便不断吞噬她——


所谓淬炼,炼胎、炼骨、炼血、炼肉,本意便是从血肉孕育之时,便强行催化、捶打,塑其身、强其血,此乃逆天之法。她明知生下你,自己便时日无多,仍然还是在自己和你之间选了你。殿下,这就是你的母亲。】


昔年,阎伦正是用这激将法,诱出了他心底微末的求生欲/念。他因此而选择活下去。


这本该是他“新生”的开始。


可梦中的这一刻,不知为何,却只有一种轮回般无法甩脱、抵死纠缠的寒意涌上心头。


他猛地睁开双眼。


【所以你个月大时,她已肚大如球,你在她的腹中兴风作浪,她几次七窍出血、被腹中胎儿压迫至断骨。生产那日,更是惨烈至令人目不忍视。生下你后,过了整整半年,她仍无法自如行走,每日下身血流如注……】


【这些,她都曾说给过你听么?如若没有,殿下又可否明白,她为何不说给你听?】


他两臂青筋暴起,气喘不止,双目通红。


可眼前这不知是梦是真的视线所及之处,却并非记忆中白须白眉的老翁。


而是脖颈伤口血流如注,仍然端坐于他身前,面容温婉噙笑的萧蝉。


【殿下。】她说。


那一身缟素,早已被伤口流不尽的血染上一块一块斑驳的血污。


暗红的颜色,在白布上浓稠而深暗地晕开。


她却仍然还是笑着。


柔和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审度,仿佛悲悯。


丽姬的尸身消散于空气之中,在她身后,阎伦模糊的影子也化作青烟散去。


【您之一生,满手鲜血,又岂知舔犊情深,人皆有……伤人者,人恒伤之。】


四周一片漆黑。


唯独他二人对坐着,呼吸似都凝滞。


而魏弃双拳紧攥于身侧,表情漠然,不发一语——


他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身为魏军主将,无论阴谋阳谋,最大限度减少己方将士的伤亡,本就是他分内职责。


纵然他知道萧蝉是萧家人、利用了她又如何?他有心饶过她母子二人性命,她却一心赴死,又是谁的错?


他不惧鬼神,不怕天惩,却厌恶那女人死前投向自己、犹如怜悯般的目光。


仿佛只那一眼,已看清了他的来路,望见他之一生踽踽独行、寒风朔雪的归途。


可惜,他从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她也没有资格对他施以怜悯。


【殿下,】“萧蝉”说,【记住您杀的每一个人,造下的每一场杀孽,若然有一日,您求之不得,得之尽失,失而不再得……那,都是您的报应。】


她说完这句话,又一次笑起。


原本纤瘦的鹅蛋脸,却在那笑容扬起的弧度下渐渐变了轮廓:瘦出尖的瓜子脸,圆润透亮、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他曾无数次啜吻的、笑时抿成一条线的唇。


本该身在朝华宫的谢沉沉坐在他面前,歪了歪脑袋。


似乎不解,似乎好奇,可她仍是下意识地冲他笑着。


直到一丝血线,沿着朱红的唇角滴落,紧接着是眼、鼻、耳——


七窍流血仍浑然不觉,她伸出手来,冰冷的手轻触他的脸庞。


【殿下……】


魏弃脑中“轰”的一声,嗡鸣到几乎要炸开。


冷汗涔涔间、双目大睁,猛然自榻上惊醒。


“……”


他手臂颤抖着撑在床沿,汗流浃背,整个人犹如水洗过一遭。目光茫然地环视四周。


许久,方才想起,自己此刻仍在茫城,与上京相隔千里。


为何会做这样的怪梦?


他分明仔细看过谢沉沉的脉案,一切如旧,并无差错,药方亦如是,连她亲手写的家书……


家书。


他连外衣亦未披上,只着一件单薄中衣起身,在书案上摸黑翻找着。


窗外月光如泻,一室凄冷。


他早已将手中的家书读过许多遍,此刻再读,亦无非是些他都能背下来的鸡毛蒜皮小事:谢肥肥又闯祸了,近来又睡得多了,腹中的孩子夜里踢人、闹得她睡不好……诸如此类种种。


若是信由宫中人经手,或许还有粉饰太平的必要。


可,如今是顾氏在宫中的眼线代为传信,她何必撒谎?


信上文字是她手笔,语气亦是扑面而来的熟悉。他看不出任何问题。


若非说有,也不过是有两页信纸的边角被齐边撕去小块。许是墨迹脏污,又或是她——错手不察?她本就是个马虎大意的性子,不奇怪……


不奇怪。


魏弃盯着那并不整齐的缺口。


脑海中,却忽想起梦中那张被血浸润的脸庞:她不知痛的笑容,平和如初的口吻,轻唤的一声“殿下”——一颦一笑,皆是他记忆中谢沉沉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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