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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5

  三线轮回

宗杭做了个还不赖的梦。梦见回国了,在ktv包房唱歌,液晶屏上放的是dy gaga的坏浪漫,他抱着话筒吼得身心投入,边上朋友们挤成一堆,看他手机里拍的照片“这就是吴哥窟啊,哇,我也想去哎”“老外怎么喜欢吃油炸狼蛛呢,口味太重了。”“呦,这妹子是谁啊”那是易飒的照片。宗杭说:“去酒吧喝酒认识的。”朋友们都炸了:“然后呢后续呢”宗杭漫不经心:“太主动了,不适合我”说完,很有优越感地笑。笑着笑着,嘴角忽然有点疼,那种干裂似的、破了口子的疼。有个男人的声音飘在他头顶,唾沫星子喷到他脸上:“呦,看看,这小子睡觉还一脸淫笑”话音未落,宗杭脸上重重挨了一记,打得他下巴颌歪向一边。梦也被打飞了,现实一点点挤进来。鼻端充斥着奇怪的味道:鱼腥、水湿、热气、机油、椰浆、冬阴功汤,还有狐臭。身子在晃,不是车子的那种晃,左右漾荡,似乎是在船上船上宗杭惊出一身冷汗。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眼睛被打肿了,世界窄且模糊,模糊里晃动着一张狞笑的大脸。宗杭努力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像有人绑架他,车子飞驰而来,车门一开,把他抓进去,又疾驰而去,他挣扎着大吼“不加冰”,脸上正中一记老拳,就此不省人事。然后就到了这儿不对,中间好像还短暂地醒过一次,当时宿醉未消,意识一片模糊,听到有人问他:“你爸呢”他茫然答了句:“在家啊。”事情跟宗必胜有关是他爹在柬埔寨投资时惹上的仇家吗他心里大致有点数了,电影里常演,这叫父债子还。宗杭想坐起来,脸上忽然压上锋利的一线凉。是那个有着一张狞笑大脸的人,拿了把水果刀,在他脸上比划。宗杭拼命把脸往后缩:“哎,别,别”因着家境富裕,童虹专门送他去参加过遇到绑架该如何聪明应对的讲座,讲师总结了三个“尽量”:尽量配合、尽量示弱、尽量寻找逃脱机会。先死的都是耍横的,兔子都被叼进狼窝了,别以为龇起大牙蹬蹬兔腿就能扭转乾坤。每一句都说在了宗杭的心坎上,当然要尽量配合,不然被打怎么办,他最怕挨打。就像现在,要是绑匪一个不高兴,在他脸上画花,这辈子这张皮就毁了,整容都整不回来。那人哈哈大笑,拿刀身拍拍他害怕得几乎纠起的脸:“怂货,吓成这样。”说着站起身,一刀插向手边桌上的一只西瓜。那瓜熟透了,哧啦一声,从破口处一裂到底,那人也不用刀,刀背咬在嘴里,拿手把西瓜掰成了四五块,抬手递给周围的人。宗杭战战兢兢抬眼去看。这是只渔船,不大,四面敞,顶上拿厚帆布搭着阳棚,船后应该装了柴油发动机,所以这船速度还行,哒哒哒一路往前。船舱里杂乱不堪,什么都有,空的泡面桶和啤酒罐滚得满地都是,船上除了他,一共三个人,那个掰瓜的是华人,剩下的两个,好像是泰国人。因为泰语那种让人听了骨酥筋软的腔调,实在是太有辨识度了。而外头是大湖,日头正烈,四面都是水,水上都是晃眼的白光,看久了让人目眩,也让人有恐惧的联想,怕被绑上石头,扑通一声扔进湖心,再浮不上来。三人大口吃瓜,都不讲究,汁水顺着嘴角一路淌进脖子,不知道是谁起头,朝宗杭吐瓜籽,剩下的两个有样学样,把他当垃圾桶。很快,宗杭头脸身上,汁水淋漓。他暗暗嘱咐自己要忍,然后嗫嚅着发问:“你们是不是要钱啊”讲师说,要尝试着和对方“建立联系”,交情都是从无到有的。掰瓜那人扔掉瓜皮,舔了舔手上的汁水,笑着反问他:“谁不想要钱”说完了,抬眼看正前方。宗杭下意识也往前看。远处开始出现密布的小黑点,像是谁在湖面上撒了一把芝麻。船越驶越近,宗杭终于看清楚。这是又一处水上村庄,但规模更大,破旧的船屋和高脚楼密密麻麻,像一处突兀冒出的水上城寨。掰瓜那人顺手捞起脚边的破渔网,往宗杭身上一罩:“你喊救命也没用,不信试试看。”渔网的网眼个个都有拳头大,用这玩意盖他,显然是无所顾忌,根本不怕他被人看到。渔船驶进村寨,在幢幢楼屋间穿行,有时候河道太窄,近得一个跨跳,就能蹦到人家的屋里去。他看到船屋边飘着澡桶,一丝不挂的小孩儿蜷缩在桶里睡得正酣;看到菜叶、塑料袋、瓶瓶罐罐在河面上盘出一块块漂浮的垃圾场,里头多处间杂血水,那是活鱼被宰杀后剖出的内脏;还能看到船上人的脸,多是东南亚人,或凶悍犷戾,或呆滞麻木,对渔船熟视无睹,并不好奇。很快,渔船靠边停下。这是片住户群,由十来幢船屋和高脚楼组成,和刚刚经过的那些彼此割裂的住所不同,能明显看出这些船屋都是抱团的屋舍间有踏板、梯子相连,最边上有一块露出水面的平台,种菜,兼作码头。有几个女人赤着脚,正蹲在平台边洗衣服,那两个泰国人先跳上平台,拿钩杆把渔船拖近。船停稳之后,掰瓜那人一把揪住宗杭的后背心,把他拎拖起来:“走,送你们父子团聚。”父子团聚宗必胜也被抓来了宗杭跌跌撞撞被那人搡着走,脑子乱作一团。宗必胜也被抓来了,那童虹呢不吓死也哭死了吧,到底多大的仇,要父子俩一起抓,还有,这群绑匪会打人的,宗必胜被打了吗他年纪那么大,又一贯地养尊处优,这一拳头下去虽然平日里父子间有龃龉,但那到底是内部矛盾,宗杭忽然热血上涌,眼圈都红了,带锁的板门被打开的刹那,他几乎是两腿痉挛着冲了进去。昏暗的角落里,窸窸窣窣站起一个人来。目光相触,宗杭脑子里掠过一句话。尽管童虹从小就教他别说脏话,要礼貌用语,他还是想说我日你全家祖宗十八代这人是马老头,马跃飞。易飒站在陈秃船屋的平台边吃米粉。她早上去大湖深处放了一回乌鬼乌鬼要常放常练,越复杂诡谲的水流环境越好。放完乌鬼,先过来找陈秃,乌鬼几轮潜水,羽毛都湿了,站在船尾大张着翅膀晾晒,翼展一米来长,像只鼓足了风的黑帆,很有气势。陈秃外出收账还没回来,他雇的帮工黎真香知道易飒还没吃饭,给她做了一碗猪骨吊汤的越南米粉,汤里撒了两片翠绿薄荷叶子,味道很特别。易飒一边吃,一边看黎真香忙进忙出。她是越南人,四十来岁了,长相普通,脸庞扁平,喜欢打赤脚干活,一双脚板黝黑肥厚。黎真香从厨房里端了个盆子出来,盆子里头盛满了猪肺,看来是要去喂阿龙阿虎。易飒想跟过去看热闹。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响起引擎声这村里,船马力这么大的,并不太多。回头一看,果然是陈秃的船。浮村里几乎家家有船,易飒也有,最小最简陋的那种,浮在水面上像片细长叶子,陈秃有一回埋汰她,说就这破船还配马达,如同癞狗头上戴金花,真是糟践了马达了。其实这马达就是个外挂的助力推进器,二手的,折合人民币五百不到这样的货色还能被比作金花,足见船有多寒碜。相比之下,陈秃的船就要大多了,玻璃钢材质,动力也强,因为要靠它进货,每次开足马力,船尾激起的大团水花,都像大白兔子的绒球尾巴。近前时,陈秃放慢速度泊船:“伊萨,刚路上遇到麻九,他不知道你回来了,说外头来了个年轻男人,国内过来的,姓丁,指名要找你。我也搞不清楚情况,让他先把人接到我这。”易飒点头:“是有这事。”她语气平淡,脸色慵懒,就跟陈秃说的是家常事,类似“今天真热”、“要下雨”似的。陈秃好奇心上来了,不住拿眼瞟她,这个浮村,有人找上门来是稀罕事,来找易飒的更是绝无仅有。印象中,她一直独来独往。易飒知道他瞟,只当没看见:“有事找你帮忙,我摩托车在岸上,帮我弄回来,这两天雨水大,别浇坏了。”陈秃又嘲笑了一回她的小船:“你的癞狗驮不了了吧早让你换一艘了。”易飒跳进他的船舱:“不换,一年在这也住不了几天。”陈秃把船掉了个头,正要发动,又熄了火,拿胳膊肘碰碰她,示意前头:“哎。”河道尽头处,麻九的小舢板正慢慢划进来,那里是三岔口,几条船都等着要过,形成了暂时的交通堵塞。小舢板上站了个人。陈秃拿起挂在舵上的望远镜,朝着那个方向看,嘴里头念念有词:“你从哪招来的野男人,都追这来了。”易飒咯咯笑,问他:“人怎么样”陈秃说:“膀阔腰圆的,不错,好生养,三年抱俩没问题。”陈秃当过兽医,看人总脱不了看牲口的思维。易飒心里说:这你就错了,这人是个绝户。丁姓是水鬼三姓之一,但丁碛是捡来的,捡来的,就不能姓丁,不能学丁家的本事,也不能接近丁家的秘密。除非他自愿绝户,这辈子孑然一身,可以找女人,但不能结婚,不准生养。这规矩是老一辈定的,大概是觉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个人为了入你的门、冠你的姓,甘愿背弃祖宗绝后,那你破个例接纳他,也是可以的。但易飒觉得,这样的人有点可怕,能为了一己意愿放弃世俗生活人间情爱的,要么是有大智慧,要么是有大戾气。她眸光渐深,这深里藏戒备,也带探究,看那小舢板一桨一桨划近。gd1806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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