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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节

  我不介意,但很记仇

那时候, 坐在第一排的边忱被邀请起身进行回答,她红着脸说了一个在场所有人都没听懂的字母组合——「zyx」。当时呼吸之间的热烈仿佛还在昨日。她曾不畏前程地说他的笔名首字母就是自己人生中的关键词,她曾在心底无数次信誓旦旦地说要守护他……直到他自愿消失的那一天。边忱, 难道你也是个善变的人么?她捂住胸口失声痛哭——为了自身难以消除的、身为普通人的劣根性:贪婪、善变、自私、恐惧……她不是这样的, 她原本以为自己不是这样的。至少, 在面对给予他的感情时, 边忱一度坚信自己已经褪去了那些劣根性。她明明在梦里见过他很多次;她明明很骄傲地做了他几年的“天才”;她明明已经确定了自己要用一辈子去追随他。这世上的所有事情,只要找回最单纯的初心,是不是就可以从容处理往后的一切变故?哪怕……哪怕是笑着流泪。——宛如一个悬崖勒马的感悟, 无声潜入她的脑海, 边忱感觉自己的心在起死回生。生命中的关键词, 应该是,无论何时何地提起、想到,都能像炽热的火种一样,点燃我们的状态,点燃我们的生活,直到我们全身心都熊熊燃烧,直到我们在烈火中殆尽,如此才能毫无遗憾地声称自己曾触碰过生命的实质。边忱垂下沾满了泪水的睫毛,试着把自己的呼吸恢复到平静。双手在裙子的干燥处擦了几下,因为手心出了些汗。也许睡一觉就好了,也许睡一觉就能懂事点了。她想。但是一回到床边,梁筝的话又以一种尖锐的姿态回到她脑海,企图刺穿她好不容易修复好的心态。边忱使劲摇头,视线偶然触到枕头下的日记本一角。她想起来,今天的默写任务还没完成。——上一次他在纽约曼哈顿的酒店里说过的,每天要默写一遍那几句话,日后他要检查。几乎是习惯性地,边忱一看见日记本就忍不住想要尽早完成这个小任务。原来,人的习惯是这么容易养成的。只要是跟自己极其在意的人有关的,好像就很容易养成。她笑了笑,有点苦,夹杂着某种欢慰——对自己的欢慰——因为她一打开日记本,方才内心的失落和痛苦就淡化了点。日记本里夹着一支黑色细钢笔,卸掉笔盖,边忱半跪在床前,低头,一笔一划地默写那几句话:「我不是在跟你谈恋爱,我也没空跟你谈恋爱。你最好早点弄清楚这件事,早点拥有与我共度余生的自觉。要么来我身边,要么离我十万八千里。我不需要所谓的女朋友。」她每次默完,都会空一行,写下三个字:「我懂啦。」是呀,就是这样。那为什么不相信他?嗯……以后再碰到啥想不明白的事情,就先默一遍他的话。边忱抽了纸巾,擦干自己脸颊上未干的泪渍。2(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讨厌进食这件事。从他在孤儿院的图书馆里对宗教形成较为完整的认知开始。没什么缘由,只是因为他想证明给愚蠢的上帝看:真正的教徒应该连食欲也戒掉。张一向鄙弃上帝,当然,是上帝先鄙弃他的。童年时期,五六岁之前,他最大的敌人就是传说中的上帝。因为孤儿院里的所有人都说:上帝不会亏待虔诚的小孩。可是,他双手合十,他诚心祈祷,他信守礼教,他戒掉所有生而为人的本能与*,他在空无一人的教堂彻夜长跪俯首磕头……上帝却自始至终都没告诉他:为什么他生来就被抛弃?为什么小朋友们都无法跟他玩?为什么孤儿院里所有人都对他实施恶作剧?为什么冰冷的湖水要他尝?为什么恶劣的惩罚要他受?为什么漆黑的小屋只锁住他一个人?我想不明白。我在秋千上孤独地荡;我在长廊尽头独自画画。我终于站到了上帝的对立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胃部生病这件事。从他在少年拘·留所连着几天没碰任何食物开始。那一次,不是他自己毫无缘由的任性造成的。而是因为没有选择。一个人该有多弱,才会连选择都没有?阴冷潮湿的墙壁,陌生封闭的环境,他屈腿坐在墙边,一双桃花眼盯着地面,白天黑夜交替,防备着无法入睡。那时候他在想:这个世界是不是总由极少数的人控制着绝大多数的人?从前的自己是不是活得太过天真、太过艺术化、太过心高气傲?有些东西,即使他再不屑,是不是也应该紧紧地握在手里,才能保护自己,才能保护自己所在乎的那些人?第一次感受到胃疼的时候,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以一种缄默倔强的姿态继续坐在墙边,抿紧唇接受从细微到激烈的、缓慢进化的疼痛。他不曾后悔自己不自量力地保护吴文,不曾懊恼自己明知是圈套也睁着眼睛走进来。因为吴文本来就是受他所累;因为他知道,假如当时进去的人是吴文,吴文的一生就毁了,或许会直接死在里面。我只后悔自己太弱。弱到保护不了自己的胃,弱到保护不了自己的双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明知有胃病也学不会爱惜身体。从离开奥斯陆流浪各国开始,一直持续到本科阶段快要结束之时。初时是因为颓废,后来是为了保持清醒。是的,饥饿能让他保持清醒。能让他在毫无兴趣的情况下,依然彻夜彻夜不知疲倦地研究学术知识;能让他突破年龄的束缚,不断跳级,提前毕业;能让他以最快的速度,对一个又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达到精通的程度。有些事情是不能被耽搁的,有些东西一定要由他亲手夺回来。即使做过胃部手术,即使有容嬷嬷在他身边,一旦他偏执起来,一切重归为枉然。要么达到目的,要么疼死算了——我的法则就这么简单,但我知道能做到的人并不多。人若能对自己狠到极致,这世间的大多数感情和情绪都会在他眼里丧失色彩——这就是我长久以来看似淡漠的原因,但我知道总有人能触碰到我内心没有丧失色彩的那少数感情。…………往事太长了,一个胃病就能牵连出无数过往。门背太硬了,仅仅靠着就能咯到他背部脊骨。胃部的绞痛一阵一阵袭来,让他疼得不想用力呼吸。假如有个能使他自动自愿停止一切思考的人在他面前…就好了。这样,他就可以把那人抱在怀里,心甘情愿地暴露脆弱,转移注意力,让对方把所有温暖都渡给他,把他的生存意愿留在这人世间……鲁森是这样的人。可是,他的鲁森…现在一定转世了。除了鲁森…他收回原本游移在落地窗外的目光,稍稍偏转头,望向主卧的房门。那扇门紧闭着。他不抱希望。因为她睡着了。而且,对他来说,她终究还未……卧室门在这时裂开缝隙,由小变大,从里面被打开了。3(双)边忱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先看沙发那边,没人。看吧台那边,也没人。再看洗手间,门没关,还是没人。等边忱终于看向套房的总门,对上他苍白又精致的脸。那桃花眼和神情里,透着令人惊心动魄的脆弱、痛彻和温柔,全都分毫毕露地绽放在她面前。铺天盖地,毫无掩饰。织就了一张巨大的网,网罗她的余生,从此再也逃不开。她不知道,从卧室门被她拉开之时,他已注视她良久,用这样的双眼,这样的神情,等着她转头看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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