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节
街道两旁店肆林立, 茶楼、酒馆、作坊等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两旁空地上摆着摊的小贩们扯着嗓子招揽客人，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谈笑声、说话声不绝于耳，隐隐还夹杂着丝竹之声。炊烟升起，香风袭来, 人生鼎沸, 一片繁华, 分明是太平盛世的和乐景象。城中酒楼靠窗的位置, 相对坐着一男一女, 样貌平凡, 衣着简朴，泯然众人，不管走过还是路过的, 都不会特别留意, 仿佛根本不曾意识到那里还坐了两个人, 就连端茶送回的店小二, 离开之后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记不清客人的容貌了，心下大惊，这可是吃饭的本事啊，记性不好怎么八面玲珑做跑堂？下意识停在楼梯口转头往后仔细瞧了瞧，半晌才转过头，心里摇头哂笑，不是他记性不好，实在是这两人太过普通了。念头一晃而过，店小二继续满脸堆笑奔忙起来。平凡的男女并不知小二短暂的纠结，或许也是不在意，女子倒了一杯茶端在手里小口抿着，热气蒸腾，印着她的面目有些模糊，她舒服的叹了口气：“人间的茶总是别有一番味道，我最爱的便是这人间烟火。”这两人正是不解风情的姬流月和不想理人的杨戬。夫人想要来人间看戏，他能怎么办？当然只能跟着一起啦！这会儿他端着薄瓷茶杯，看着她一脸享受的模样，心情也跟着明朗起来，于是笑着附和：“你若喜欢，日后常来人间走动便是。”她笑眯眯的点头，往下看了看，先是一愣，她看到了荆钗布裙的嫦娥，用布斤裹着头，正在一个卖馄饨的小摊面前，忙碌的招呼客人，时不时还伸手用袖子给煮馄饨的男子擦擦脸上的汗。两人偶尔忙里偷闲还会相视一笑，神色很是满足的模样。她心里叹了一口气，嫦娥之前的愿望，就是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人，过平凡的日子，不要再遇到后羿，也不要再掺和那些不该她参与的事，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吧？很快，一辆马车从馄饨摊前经过，里面坐着一个端庄明媚的女子，随意的透过缝隙往外观看，眼神掠过馄饨摊，并未有任何的停留。两个之前仇深似海的两人，如今完全就是陌生人。姬流月眼睛一眯，轻声道：“来了。”杨戬随着她的目光也往下看了看，手指在桌面敲了两下，一股无形的气场将他们所在之地包裹起来，更是半点声息都不露。姬流月看着走进隔壁房间的女子，喃喃道：“你说，她这次会做何选择？”王母这辈子身份还挺高，皇后所出的大公主，按理说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只可惜命运依然那么坎坷，出生没多久就死了娘，第二年爹娶了新后，人走茶凉，新后有了孩子，还要争宠，自然没工夫搭理前皇后的闺女，有了后娘就有后爹，爹俗事缠身，身边美人众多，子女众多，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她这个前皇后的女儿自然就被遗忘在犄角旮旯里了。她这辈子闺命叫做永宁，据说是前皇后临终前给取的，希望她永世安宁，前皇后死了之后随意丢给一个美人养，美人养了没两年也去了，又丢给一个新的美人，新美人没过两年变成了旧美人，得罪了新宠，被迁到了偏僻的宫室，连耗子都不路过的地，这辈子基本是没戏了，永宁也跟着旧美人搬了进去，好像谁都忘了永宁亲娘是前皇后。美人被打入冷宫之后，神智渐渐有些不清楚了，一会儿幻想自己还是受宠的时候，一会儿又觉得是永宁给她带来了灾祸，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糊涂的时候很是永宁吃了一些苦头，清醒的时候又非常内疚，待她尤其好。就这么过了几年，旧美人也去了，那时候永宁已经十一二岁了，不管受不受宠有没有地位，所有妃嫔都沉默了，没人愿意接手，皇帝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养她干嘛，费米还担责任。在大家默契的忽视下，永宁继续跟着两个宫人生活在旧美人的冷宫。民间常说有娘的孩子像个宝，没娘的孩子像根草，这在皇宫大院也适用，资源就那么点，给你了我就没了，自然是能抢就抢，皇帝能生，三宫六院一共有七个皇子，十八个公主，数量众多，那些有娘的公主还不一定能见上皇帝几面呢，更别提她这个没娘的了，到了及笄之年，皇帝根本没想起还有这么个女儿，自然也没有给她办什么及笄礼，给什么封号了。原本该是宫里最尊贵的公主，结果生生过得比一些宫妃面前受重用的女官还不如。荣华富贵啥的是不用想了，绫罗绸缎四季供应什么的也时常被克扣，或者以次充好，数量不差，质量就很难讲了，但也没人来找她麻烦，争宠都来不及，哪有时间搭理闲人，就算要斗，也是同级别的才有资格斗好吗？！她就这样备受冷落，无病无灾生活在皇宫的一角，默默的长大。没错，她这辈子的剧本是宫斗，要知道后宫倾轧，是最容易移心移志的地方，你今天穿的比我好看，她的首饰比较贵重，你说的话让我不开心了，凭什么她有的我没有，在宫里嘛，整日闲着没事做，可不得找点茬打发时间。别小看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日积月累往往都会酿成大事故，何况永宁这样高的起点，结果待遇与别的公主却天差地别，人在成长的过程中，三观还没形成，很容易扭曲，永宁不管是长成畏首畏尾任人欺负的小可怜，还是面甜心苦心机重小心眼别人给我一巴掌我就要想办法杀她全家的暗黑人物都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不，她偏偏就不按剧本走，没人理她，她就看书，在她的心里，自有一番天地，一把标尺，不与人相争相斗，能退就退，退不了就找能对付的人借力，遇到有困难的人，尽力相帮，但也不是不分是非无差别的帮手。不自卑不气馁不怨怼，善待自己和周边的人，热爱生活热爱生命，哪怕一点小小的善意也会记得，至于那些慢待、轻视等等，随风而去不留半点痕迹。没错，她又长成了一株遗世而独立的大白莲。在她坎坷的生命里，也是有美好的，宫里多她这号人不多，少她这号人不好，出去个几天都不会有人发觉，眼看是要老死宫中的，因为从小的经历她对于规矩不规矩的倒不是很看重，时常从后门溜出去放风。她住的宫殿比较偏，守后门的侍卫也是无权无势被排挤的，混熟了以后人家以为她是小宫女，也愿意给她行个方便。在宫外打混的日子里，她遇到了两朵桃花，一个京城闻名的世家公子，家世好长得好，还有才华，会画画会弹琴，是无数少女暗地里思慕的对象，还有一个出生武将家庭，目前是禁卫军的一个小将，虽沉默寡言但身手敏捷，如山岳一般忠厚可靠，十分令人安心。正桃花当然是小将，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永宁的心就跳了一下，仿佛已经等待了千万年一般。两情相悦是多美好的事情，然后世家公子那朵烂桃花不肯放弃，非要插上一脚，这妥妥的事戏本上的三角恋故事啊，姬流月嗑着瓜子看的很欢乐。几场戏之后，顺便让杨戬开了天眼，看了一下两朵桃花的前世今生，这一看就倒抽一口凉气，这是在开什么玩笑？！这两人面目一个俊朗一个英武，追溯到最初那一世，却分明玉帝和鲲鹏。玉帝在未登帝位之前，是一个唇红齿白的美男子，不过大家都子记得他在天庭之时那圆胖圆胖人高马大的形象，鲲鹏更是几乎不露面，唯一一次露面也是胡子拉碴自暴自弃的样子，所以她一时间竟没看出来。说起来，他们如今长得倒跟化形之后本源的模样很是相似，仙魔之战中，玉帝自爆元神同诸多魔神一起同归于尽，然后天地重生，他也因此得以转世重生，但他和王母到最后分明是恩断义绝不死不休的状态，怎么转世后反又纠缠在一起？难不成天道还想他们来一个化干戈为玉帛的大团圆结局？还是打算再上演一遍上古之时的恩怨情仇？她吓得手里的瓜子都掉了，急忙跑了一趟轮回道，找洛开后门去忘川台上看了下王母前面这几辈子是怎么回事（这在地府属于机密档案，王母的更是机密中的机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估计执念太过深重，鲲鹏跟王母一起投胎之后，之后的每一世都会以各种身份出现她身边护卫她，第一世还好，只有他们俩，可自从玉帝转生后，几乎每一世这几人都会兜兜转转凑到一起。或为朋友，或为亲人，或为恋人，然而不管是朋友还是亲人，最后都会反目成仇。王母也不知道是不是刨了玉帝他们家祖坟，几乎每一世的凄惨结局都跟他有不少的关系，就连这一世也是一样。话说虽然京都歌舞升平，百姓安居乐业，但对外并不太平，永宁公主所在的黎国跟雁国交战，已经打了三年了，雁国建于草原之上，兵强马壮，个个骁勇善战，又一门心思想要入关过好日子，打起来更是勇猛，已经突破了边境线，拿下了黎国好几座城池，如今的情况对黎国很是不利。不知是打累了还是怎么地，雁国突然发出了停战协议，要求就是两国联姻，金银珠宝布匹粮食什么都要，哦，还有一枚水嫩嫩的公主。使臣一入京都，在皇室引起了巨大恐慌，在知悉对方强势的只要皇帝的女儿之后，恐慌的就变成了后宫有女儿的妃嫔和公主们。听说雁国一个个身高有一丈，杵在那儿跟个小铁塔一样，长得丑还不爱洗澡，老远就能闻到味，性子残暴，茹毛饮血不开化，一言不合分分钟打死人更是常事儿。她们可是尊贵的公主啊，怎么能嫁到那种地方，嫁给那么一个老男人。一时间大家都慌里慌张的想办法，原本跟永宁没啥关系，根本没谁想到她，可是玉帝投生的世家公子，不知道是担心永宁被嫁出去了还是抽了风，先下手为强当殿请求皇帝赐婚。世界安静了，后宫的娘娘们也安静了，世家公子是很多少女的梦里人，这个少女也包括了部分公主，公主们还暗自咬牙，但娘娘们半点不生气，忙活了半天就想着坑对手了，竟忘了这还有个现成的对象。论身份，前皇后的闺女，嫡出公主，妥妥够了。论年龄，都二十了，配雁国那四十岁的皇帝正好，过去就是皇后，虽然是继后，也不算辱没她了。永宁立马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待遇蹭蹭蹭往上涨，甚至超过了现皇后的亲生女儿，雁国的使者对她很满意，身份高有地位受宠爱，还有人抢。他们雁国的风俗，有人抢的东西才珍贵，抢的人身份越高就越珍贵！所以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所以她上辈子一定是挖了玉帝家的祖坟吧？！小将军已经打点好了，准备带着永宁私奔，为了不连累家里，早早做好了死遁脱身的计划。一边是情投意合的恋人，一边是从未给过她温暖的皇室，她又会怎么选？小将军一向沉默寡言，这会儿脸上却露出了焦急的神色：“永宁，跟我走吧，没有时间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永宁站在窗前，看着下面的人来人往，脸上闪过痛苦，痛苦过后却越发坚定，她指着下面的百姓，看向自己的恋人：“我是可以走，可我走了，雁国打过来，这些人又该怎么办？我是黎国的公主，生来便有我的责任。”“可从来没有人把你当做公主，你从未享受过百姓的供奉，皇族的庇荫！”“怎么没有呢？城外有流民衣不果腹，我不曾种过田采过桑养过蚕，却自幼衣食无忧，所食所用都是百姓的供奉，我得到的已经够多了，不能因为别人得到的更多，便当这些不存在。”“我听说，边关的儿郎伤亡惨重，剩下的不过十之二三，他们也有家有亲人，若再打下去，恐怕会有更多人死去，底下这些百姓，再也没有安宁的生活。”“阿鹏，如果只用牺牲我一个人，便能换来和平，我绝无怨言。”“我只愿从此以后再没有战争，不管是黎国还是雁国，所有人都能丰衣足食安享太平！”永宁的声音很小，却分明带有一分王母昔年的气势。姬流月眼里闪过赞赏，对杨戬说道：“她还是选择了承担和奉献。”杨戬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低笑一声：“看来天庭的众位仙人要失望了。”永宁长公主出嫁，十里红妆，除了雁国要求的财物，她还带了书籍医药匠人还有老师，百姓们自发汇集起来，送到了城门十里之外，她对着送行的国人深深行了一礼，最后看了一眼京都，上了撵车，再也不曾回头。在她陪嫁的侍卫里，小将军赫然在列。到了雁国之后，她先是用智慧博爱和善良征服雁国君主和他的妻妾们，然后用了一生的时间，教化雁国的百姓，教他们知识文化礼仪道德，教他们如何使用各种工具，亲自勘察雁国的地理环境，因地制宜试验出适合雁国土壤的农作物，让他们不必随着四时节气东奔西走的迁徙，让他们不必靠着侵略别的国家，靠自己的双手也能丰衣足食。此后两国五十年内，再未有过战争，从剑拔弩张到和平共存，开通了边境贸易，如兄弟一样共同进退，终其一生，她不曾再回过黎国，但黎国的百姓并不曾忘记她，也学着雁国人，为她建庙立碑作传。她曾经的恋人，那个小将，做了她一辈子的侍卫，二人克己守礼，互相扶持，走过了无数的岁月，直到生命的尽头。姬流月看着她纯白的神魂上越发浓郁的金光，喃喃道：“娘娘这是要做大事啊！”第128章仙音缭绕, 白云翻飞, 霞光万丈, 云层之上时有仙鹤翩翩飞过，清音长鸣。自天地重生之后, 已经过去了三百年，天地的规则自那一劫之后发生了些许变化，之前是天上一日, 凡间一年，如今天上一日，凡间也只不过一个月罢了, 故而此时凡人只觉天朗气清祥云环绕难得一见, 而天庭之上, 却是热闹暄腾，南天门处仙来仙往，天上地下但凡叫得出名姓的神仙们都到了场，众仙们言笑晏晏, 齐齐朝着仙宫走去。又见蟠桃宴。虽然上一次的蟠桃宴给众仙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不过神仙的日子嘛，实在太过漫长, 如今诸事都已步入正轨, 再不三不五时办个聚会啥的, 如何打发这漫漫长日？况天条松泛了许多, 正是名正言顺的理由啊。所幸, 如今蟠桃园由斗姆元君、三仙姑等德高望重的女仙团体共同掌管, 再说王母已经不在了嘛…心中刚刚冒起的庆幸在见到瑶池门口端庄的女仙之时，立马灰飞烟灭，仙人们心里一抖，嘴角微抽，笑容凝固在脸上。王母，不对，现在应该叫瑶池圣母，她在最后一世临终之前，悟了道，再加上这十一世积累的功德和信仰，飞升之后，重掌瑶池，被封为瑶池圣母，而这十一世，鲲鹏皆在她身旁护佑，分了不少功德，归位之后顶了风神的缺。至于玉帝，他执掌天地数万年除了开头那些年，基本没干什么事，虽然纵容王母揽权，但大面上并无过失，没一件坏事是他做的，总体计算起来，算是无功有小过，但他在仙魔之战之中，却尽了自己的职责，与魔神同归于尽，参与那一战的仙人，都得到了莫大的好处，所以玉帝会重列仙班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且在那最后一世，永宁公主和亲之后，他痛极悔极之下，心灰意冷，竹杖芒鞋四处游历，经历不少风波，也顺手做了不少好事，大起大落酸甜苦辣都尝了个遍，在水边看流水落花心中一动，脚下不移的看了一个月之后，最终大彻大悟，回归本位，受封青华大帝，掌东方四时节气，花开花落。天庭很小，天庭又很大，几人都成了仙，但因为归位时间不同，竟从未碰过面，这一遭在大殿门口，避无可避的就撞上了。三界之主既是权利，又是桎梏，脱去了这一层皮，如今的昊天身姿挺拔，面目消瘦，反倒多了几分磊落的风采。他看着对面的瑶池圣母神色莫名，心绪复杂，这个曾与他一起度过无数岁月的妻子，恩爱过，反目过，互相怨怼过，而那些，都已经成了往事。瑶池圣母的表情反倒很是坦然，不止是表情，就连心里也是毫无波澜，不对，不该说毫无波澜，在见到昊天的一瞬间，她下意识皱了一下眉头，心里升起戒备。重列仙班后，过往的记忆全部都回来了，若说在人间的岁月她尚有些感触，做王母那一世，就真的只有记忆了，就像看别人的故事一样，看着另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的起起落落爱恨情仇，甚至有些不理解，做出那些事情的人真的是自己吗？不该啊！或许在最后那一刻她说“如今就散了吧”的时候，就真的将所有对他的感情，爱也好、恨也罢，全都散掉了。人生如梦亦如幻，缘起缘灭还自在，每一世，都是劫数罢了。如今再见到这个记忆中的人，她发现自己对他最深刻的印象竟是这十世每一世都在坑自己，都差点有心理阴影了，差点就叫出来“怎么又是你？！”不过她好在及时醒悟，并在心里暗暗忏悔，都是劫数都是试炼罢了，昨日事昨日死，日后都是同僚了，怎么还能揪着以前的事不放呢？所以她露出一个笑脸，率先福身浅浅行了个见面礼：“见过帝君！”昊天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有些慌乱的抱拳回礼：“圣母多礼了！”瑶池圣母直起身子，眼神突然一亮，颔首道：“帝君请自便，本座就不叨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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