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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 归位 缘起即灭,缘灭则生。

  沉珠

【杀了那个小畜生!】


【好痒,好痒,全身、我全身都好痒……啊!!!】


【是毒——他喝了蛇血,他是故意被我们抓住的……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蛇坑所在之处,是早被尹问雪划入囊中、无人问津的一座荒山。


山中被人打通,秘密开掘暗道,而他们这些被挑中的少年,则以黑布蒙眼、以绳索牵引,足足二百人,先后被掠来关进暗无天日的地下石窟中。


无数斑斓毒蛇盘踞在暗处蠢蠢欲动,每日投入地牢的食物,却只有一捆不到十个的粗糙馕饼。


更无解的是,地牢中唯一的水源,竟还由一只足有水桶粗的银环蛇把守——


若有稍懂门路的人在此,定当了然:


这般恶劣到极点的生存环境,本就是在逼迫蛇窟中少不更事的孩子自相残杀。


然而,起初这二百人里,却仍有身强体壮而天生正义者,站出来组织尚有余力的少年人,把每日丢进石窟中的馕饼分切成小块,至少保证每个人都能分到一点、不至于饿死。


他勇敢、正直;


愿意孤身引走蛇王以供众人取水,又每次都能全身而退;


他爱护弱小,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


许多难以适应环境濒死的孩子被他救起,捡回一条命。


但渐渐的,一小块馕饼,一点仅仅足够润湿嘴皮的水,已经满足不了所有人。


【你看那个瘦不拉几病得快死的,把饼给了他,他照样要死,我们为什么不自个儿吃了?吊着他的命,不就是多一张嘴么!】


【嘘,小声点,说这么大不怕被听见……】


【听见又怎么了?!你也觉得我说的不对?】


与其所有人都挨饿但饿不死,不如,索性饿死一批人,让另一批人吃饱;


再用“新鲜”的尸首,投喂那些时刻有可能爆发的蛇群,以此勾引出银环巨蛇,趁机派人取水。


这难道不比让那“领头的”一人作主好使么?


第一个撺掇的人冒出头,再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从二百人到一百五十人,花了一个多月;


从一百五十人到只剩五六十人,却只需要七天。


“在被关进蛇坑之前,这些人,有的出身农家,面朝黄土背朝天,往上数三辈,手上都不曾沾过人血;有的,是娇生惯养的富家少爷,连杀鸡都不敢,遑论杀人,”谢缨说,“但当他们吃饱喝足,逐渐有力气思考,也反应过来……一天只给十个馕饼,是因为最后,其实所有人里,只需要留十个活口时——真正的杀戮开始了。”


起初,他们不过是想吃饱,因此牺牲了一些胆小怕事、“不配”在这环境中活下去的人。


后来,他们开始自相残杀,开始互相投毒,把石头磨成尖刀,把利刃对准曾经在黑暗中相依为命的同伴。


“害怕么?看,这一条,”他捉着她的手,拂过从锁骨一路划到心脏的狭长刀疤,“便是蛇坑里,我曾唯一信任过的人,在我好不容易从那些人手里逃出生天,带着食物回来找他时,赠给我的‘谢礼’。”


他永远忘不了匕首狠狠刺入自己身体那一刻,面前少年的表情。


那种狰狞的、疯癫的、撕心的笑;


那几颗鳄鱼的眼泪——那声近乎诅咒的道别。


【阿缨,你……安心去吧,】少年低声道,【我绝不会让他们吃了你,我会想办法让你……让你在地下安息。】


【为……什么?】


为什么?


也许这个问题实在太可笑,又或者,是那少年觉得他可笑。


因此,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竟下意识地轻笑起来。


【阿缨,不要怪我,】他说,【我、你知道,只剩下十一个人了啊……就只剩下十一个人。】


如果我不杀你,剩下的十一个人里,最可能先被杀死的就是我——也许,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


可是,又怎么能忘记?


十五岁的谢缨,定定望向那双膝以下只剩白骨,因此只能跪趴在地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少年,恍惚间,仿佛又想起自己被关进石窟的第一天,奄奄一息蜷缩在角落,险些被毒蛇咬伤——也是这少年,想也不想地将他扛起,带在身边悉心照料,为他送来每日的馕饼,甚至,偶尔用叶片盛出的一小口水。


【为什么要救我。】


【什么叫为什么要救你?你还活着,难道我能看着你、在我跟前凄凄惨惨地死了不成?】


少年右臂枕在脑后,嘴里混不吝地叼着块半残的叶片,【话说,你是不是得罪那老玩意儿了,不然怎么都是全手全脚被丢进来,独你一个伤成这样?你叫什么名字?】


【谢缨。】


【这名字,怎么怪像个女孩家家的?】


【……】


【哈哈,不逗你了!我叫尹轲。君子尹,车马轲——你放心,往后,我罩着你。咱们这些人,假以时日,一定都能活下去。才不能叫那心狠手辣的老玩意儿顺了心!】


是啊。


不能叫那等着我们自相残杀、刀兵相见的恶人称心如意。


可,明明曾掷地有声答应过的事,又怎么能说完就忘?


一滴称不上晶莹的泪水,从十五岁那年,通红的眼眶中坠落,滴在多年后他的手背。


他平静地望着那滴泪,心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寸寸破碎,不由得因疼痛而蹙眉——却依旧选择继续说了下去。


仿佛亲手揭开的伤疤,便不会再日夜烧心地流血。


“单凭一人本事,尹轲是一群人中无可比肩的佼佼者,可他要所有人活下去,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不可能办到的事。即便他忍着肚饿、孤身探遍了那蛇窟中的十五条暗道,费尽心思、想找到两全的办法,但结果仍然只有一个:能活下去的,都是踩着其他人尸体活到最后的畜生。”


“所以,那些畜生,在反应过来他才是他们行事的最大阻碍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合起伙把他迷晕、丢进蛇堆。是我冒死把他背了出来。可那时,他的双腿也早废了。”


尹轲成了废人,便再没余力阻止蛇坑中的残酷屠杀。


而他为了救人,不得已杀蛇喝血,蛇毒深入骨髓,反倒阴差阳错,让那些想生烹他的少年一一中毒而死。


“所以,不是十一个人,”谢缨轻声说,“在我拿着最后的食物回来时,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他们本可以真的一起活下去——


可,背叛者,本就没有活下去的资格。


昏暗潮湿的蛇窟中,明灭不定的晦涩光线,定格于少年苍白而毫无人色的脸。


身上斑斑血污已然干透,变成暗红色的血痂。他无知无觉地仰躺在地,黑发铺陈身后——仿佛睡去。


不远处,饱餐一顿的银环蛇“嘶嘶”吐着蛇信。


与它一比,其他盘踞在暗处的同类似都成了幼态的小玩意儿,瑟瑟发抖躲在角落、不敢现身。


【哎哟,死的一个不剩了?怎么回事?】


直至,一道突兀的男声忽自洞窟上方传来。


一线天光涌入,用细麻绳扎好的一捆馕饼摇摇晃晃吊入窟中,却没有迎来往日般争相抢夺的“热情”,底下一片死寂。


那人见状,索性自窟口探出头来。


仔细观察了一番蛇坑状况——嘴里不住啧啧称奇。可很显然,他并非为这尸横遍地的惨状震惊,反倒是饶有兴致地感叹个不停。


【啧,早知他们杀得凶,今日当早些来的。这些个死太久的,等剥下皮,都不新鲜了。】


【怎么我不记得挑的人里还有个这么丑的?黄不拉几的,不堪入目,不堪入目!】


【……嗯?不过这个看着,倒是不错啊。】


话落,那瘦干佝偻的身影自窟口一跃而下。


赶开亲热迎上前来的银环蛇,他在昏迷不醒的少年跟前蹲下身,伸出手去,探了探人鼻息。


发觉他的身体仍在细微颤抖,丑陋可怖的脸上,却忽泛起诡异的笑容——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面皮被火烧过,已完全分辨不出五官的方位,鼻子只剩两个空落落的孔洞。


没有眉毛,嘴唇,所有的器官都只剩下凸起或凹陷两个特征。脸上随处可见挛缩的伤疤,随着他“嗬嗬”作响的笑起,一块新长好的面皮陡然脱落,露出底下流脓的血泡。


而等谢缨再次睁开眼时。


对上的,正是他那双完全没有眼睫或眼皮修饰的、大到几乎空洞无神的眼睛。


只是那时的少年尚不知晓,眼前奇丑无比的怪人——日后,会成为他多年缠绕他不休的梦魇:江湖中人,闻风色变的银蛇郎君,设计出这一切而乐在其中的罪魁祸首,尹问雪。


谢缨与他四目相对,不觉眉头紧皱,胃里一片翻江倒海。


想要侧身回避时,却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极其粗糙简易的石床上,双手双脚皆被绳索紧绑在床边木桩,连翻身也困难。


【你是谁,要干什么?】


【看不出来么?我自然是你的救命恩人。】


【你……!】


【小子,所以,为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尹问雪说着,忽“嗬嗬”怪笑起来,满是瘢痕的焦黄手指,“爱怜”地拂过他因不安厌恶、而扭曲变色的脸庞,【就把你这身好皮囊给了我吧。这张脸,她定会喜欢……我若有你这样的好皮囊,她早就爱上了我,做了我的娘子,啧啧,我喜欢,我甚是喜欢……】


她?


仿佛看出了沉沉眼底一瞬闪过的迷茫。


谢缨低下头去,摩挲着她沁出汗意而几乎滑腻的手指。


许久,方才淡淡道:“他倾慕阿史那珠,垂涎多年而不得。”


垂涎多年而不得,所以疯魔。


生来丑陋,又遇大火毁容。


尹问雪此人,平生荤素不忌,唯独忌讳一件事,或者说,一个字——


“丑”。


为了变得不再那么丑,至少,不止他一个人丑,他酷爱四处搜罗美貌少年,将他们投入蛇坑,以看其厮杀为乐,美其名曰,世人皆丑,我便无二;


为了不再做世人眼中鄙弃的丑人,他更热衷于,剥下那些早已死去的少年人/皮,制成自己每日一换的“衣裳”,甚至以此出发,钻研出了一套惨无人道的易容法。


推骨,钻钉,换皮,忍人之不能忍的痛,力求把这外力得来的脸纳为己有。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过留下所谓的活口,之所以要给十张饼,给些微末的期望,只是因为,在几百人中能活下来的这十个人,定当是心智坚韧,求生欲望极强,换言之,即是能忍他剥皮之痛——而生生挨到最后一刻才舍得咽气,以便他制成最新鲜人/皮衣裳的,上好人选。”


只是,往年这般“考验”,如无意外,都能留下数人。


唯独在谢缨那一年出了变故,只活下来了他一人。


或许也正因此,他并没有马上便被剥皮,而是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悉心照料”,以期他将一身大伤小伤养好,留下最完美的一具人/皮。


而,照顾他的人。


便是彼时尹问雪唯一的“关门弟子”,多年后,同样名震江湖、却无人知晓他师从何处的“千面郎君”,百里渠。


至于此人为什么能够在尹问雪手下逃过一劫——


用尹问雪的话来说,他自己这身皮囊虽丑,至少还能让人“挪不开眼”,无论美丑,总归能被记住。


而百里渠,则是无论你看多少次,偶遇无数回,永远都会因某个过于普遍的特征而被迫模糊记忆的,平庸至极的庸人。


尤其是,他还是个胆小怕事,任人驱使的草包。


【给他上过药了没有?】


【上、上过了师父。】


【你在结巴什么?这么盯着我做什么?!小兔崽子——】


【我……我没有师父!我没看!……我这就去给你端水洗脚……!】


尹问雪不喜欢他,却乐于支使他;教他一身本领,又时刻不忘打击他。而百里渠,概都“欣然接受”,为虎作伥。


死在百里渠手里、光是尹问雪找来给他练手剥皮的少年,那时,已然不下数百。


谢缨知道,自己即将成为这百余人里的又一笔新鲜血债。


却没料到,百里渠在为他上药的间隙,忽然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你要杀了他吗?】


这个为虎作伥到几乎被人血腌入味的“小徒弟”,说出这句话时,平静得令人心惊。


他几乎怀疑自己听错,迟疑着没有回答。


【你,要与我合谋,杀了那恶贼么?】百里渠却又一次重复道。


两人的目光撞在一处。


上药的依然没停,将死之人依然安静等死,只是,似乎冥冥之中,一切又有了新的不同。


【怎么杀?】


【毒。】


【你是他的徒弟,你能胜过他?】


【我从到这里来的第一天,就在准备这瓶毒。】


一瓶积攒数年收集炼制、一滴即可致命的奇毒。


机会,只有一次。


百里渠平凡到让人过眼即忘的脸上,却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恨意,只是盯着他的脸,又一次,再一次,平静地重复:【你,要与我合谋,杀了那恶贼么?】


“我别无选择,自然只能答应他。”


谢缨垂眸看向沉沉脸上干涸的泪痕。


虽然极力掩饰,可那紧抿到几乎泛白的嘴唇,仍是泄露了她心中的惶恐不安:


她为这故事中所描述的一切所惶恐,又为谢缨这般平静、从容到犹如局外人的语气而感到不安。


可她还能说什么呢?


“百里渠想杀尹问雪,多年来,用尽各种办法偷摸□□,却因为不知道那座山的出口在哪,迟迟不敢下手;而我,恰巧从尹轲的嘴里,探明了蛇窟中的十五条暗道所在,尹轲被毒蛇拦路不敢前行,但我的身体却不知何故、并不惧怕蛇毒,所以,我答应他,待我养好伤后,定能想到法子带他离开。”


至此,百里渠再没有了后顾之忧——


他本就是世上最了解尹问雪的人。


自然,也是最清楚如何才能杀死尹问雪的人。


【师父救命,师父,救我!他要杀我!】


【鬼喊鬼叫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了,老子在这,谁敢杀你?】


佝偻矮小的身体,蜷缩在宽大黑袍下。


那弯曲的身形,是每以铜钉方能撑直的背脊。


尹问雪冷冷望着床榻之上,以瓷片横在颈侧挟持百里渠的少年,停顿良久,忽道:【你想活命?】


话落,却不等他回答,又立刻喃喃自语道:【活命是不可能的。但,你若放下他,我可以给你个痛快。】


【怎么个痛快法?】谢缨问。


【等你咽了气,再剥你这身皮。】


似乎这已是最大的让步——尹问雪说着,眉头愈发紧蹙。本就丑陋的脸,愈发狰狞可怖,【比起活着等死……我答应你、这就杀了你,还不算给你个痛快?还要如何?】


【放我走。】


【不必痴人说梦!煮熟的鸭子,焉有眼睁睁看它飞了的道理?能成交便成交,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后头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


谢缨忽将百里渠重重一推,作势要往暗道方向逃。


原本一口一句“不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的尹问雪,这时,却不知为何,竟连看也不看他,只径直矮身去扶自己那不争气的、只会趴在地上“呜啊”叫痛的徒弟。


【没用的东西,】他骂得顺口,说话间,鸡爪般蜷缩的手用力一推小徒弟脑袋,【养你有什么用?每抓过来五个,就得有三个挟持你逃跑,回回都是这样,你就不能……】争气点么?


刀刃刺破皮肤的声音,却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


“扑呲”一声,带着毫不留情的恨意——而后,不断加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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