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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炼胎 “我愿赌这一次。”

  沉珠

“姓陆的当真去了朝华宫?”


“千真万确,此乃奴婢义妹亲眼所见。她如今在那袁舜手下当差,日夜盯着朝华宫里的动静,凡有风吹草动,立刻便来禀报,绝不敢有半句虚言。”


息凤宫中,久未露面的皇后江氏斜倚美人榻上。


那张愈见清瘦却风韵犹存的白净面颊,较之从前,却多了一线细微的红色疤痕。


从右脸颧骨一路蜿蜒至唇角,纵有脂粉遮盖,仍透出些令人侧目的违和。


兰芝答完主子的话,小心翼翼抬起头来。


正见江氏若有所思地轻抚着面上疤痕,神情微妙莫名。她心口不由重重一跳。


娘娘这是……又想起那陆德生做的混账事了?


身为息凤宫中最是忠心耿耿的大宫女,兰芝低头思忖片刻,当即言辞激烈地为自家主子“声讨”起来:“那陆德生大逆不道,竟胆敢行刺娘娘,罪不可赦,奴婢真恨不能将此人千刀万剐,生啖其肉,遂听得这事,再顾不得其他、立刻便来禀报……!”


皇后贵为一国之母,凤体金贵。


莫说面上留疤,便是手上见血,都应叫此人拿命来偿。


先前听说陛下虽压下消息,却也将此人关进大狱、不日问斩,兰芝心中还觉得解气。


怎料,他竟到如今还活蹦乱跳,甚至堂而皇之出入朝华宫中,与那恶鬼般凶狠可怖的九皇子为伍。


若没有陛下的暗中默许,区区一介医士,岂能这般猖狂?


二十余载夫妻情谊,陛下竟对娘娘无情至此——!


兰芝想到此处,愤怒归愤怒,又不由地悲从中来,唯有低下头去,强自掩去那几分泪意。


“……哭什么?”


江氏却仍是被她压抑的抽泣声吵得回过神,眉头微挑。


看向面前终忍不住掩面哭出声的大宫女,许久,复又冷笑一声:“他去朝华宫,保不齐是因谢氏那厢出事。有什么好哭?一场大戏罢了!”


江氏道:“从前坏我大事、救下魏弃性命的亦是他二人,那孽种从此对谢女生出情意,如今更是情根深种。谢氏若死,他身在前线,必定心乱生错,又还能猖狂到几时?!”


“本是件喜事,倒叫你哭出几分晦气来!”


“娘娘的意思是……”


兰芝面颊上还挂着几颗泪珠,闻言,却怔怔抬起头。


也算看在她对自己忠心耿耿、绝无二心的份上。


江氏虽不喜蠢人,到底恹恹地解释起来:“丽姬之事已败露,可也算无心插柳,阴差阳错,助那孽种得了一身本事。幸而此子天性嗜杀,目中无物,在上京大肆屠戮世家子弟,引得朝野怨声载道,他纵有赫赫战功,到底,也不过是我晟儿的垫脚石罢了!”


江氏道:“本宫虽被囚于此,可陛下属意晟儿,储君之位,不日必入吾手,眼下不过一时落寞……待到他日我儿登基,迎本宫为太后,届时,无论那陆——阎氏子也好,或那孽种也罢,概都有本宫向其清算总账之日。”


她说着,用力按上面颊那道殷红狭长的伤疤,目光森然。


斩草不除根,必有后患。


她千算万算,只没有想到,阎伦竟还有后代存活于世。


那赵为昭又不知从哪得了消息,将她过往所行之事一一揭发,累她至此!


如今,她被陛下厌弃,困于宫中,雉奴年幼,又先天不足,几乎痴傻,大字不识得几个。


幸而还有养子忠孝,对她这个名义上的母亲尊敬至极。


她“因病不出”的这些时日,无论风霜雨雪,魏晟每日定来请安求见。她既有这个“靠山”在,便不愁没有翻天之日——


是了。


她与那赵为昭争了一辈子,抢了一辈子,说到底,还是她赢。


只有她能赢。


“命人继续盯紧朝华宫。”江氏冷声道。


说话间,又扭过头去,望着榻边那对栩栩如生的彩塑木雕,出神良久。


琴瑟和谐、举案齐眉的恩爱夫妻,到底只在那死物中最好看,放在眼前,便觉得刺目非常了。


她既得不到的,也不喜欢他人得到。


是以,思忖片刻,忽又开口幽幽道:“本宫既无一日顺心,朝华宫中,理应也无一日安宁,”她说,“适当的时候,为陛下添一把柴,亦未尝不可。”


陆德生,乃阎伦之孙。


昔日,正是那阎伦以逆天之法,救得丽姬腹中死胎,与她一同造出了“天降神子”的妄言。


【陛下啊陛下,二十余载夫妻,如今你我二人,又何尝不是殊途同归……做着同样的事呢?】


江氏闭目沉思,面上神情似讽犹悲。


忽然,却听得一阵凌乱脚步声自殿外匆匆闯入,待她睁开眼,只见自家小儿手中捧着几颗浑圆的鹅卵石,一脸献宝般的神情跪在榻边,将石子递到她面前。


十皇子魏宣。


他如今已年满十三,却还是一副稚童做派。


既背不出书,也不喜练字,唯独模样倒生得玲珑可爱。


连魏氏众皇子如出一辙的凤眼凌厉,到了他脸上,也显出几分不掩饰的天真气来。


“母后……母后。”


魏宣道:“给你瞧。”


他将手心里捧着的石子一一递给她看,满脸写着“求奖赏”、眼神扑闪扑闪地望着她。


“雉奴是又跑去那池子里捞石子了?”


江氏顿时笑起。


将那石头看了又看,顺手接过兰芝递来的帕子,又一脸慈爱地为魏宣擦去了脸上、手上的水渍,她嗔怪道:“也不怕着凉。若害你染了寒气,再漂亮的石子,也讨不得母后的欢心。”


说着,便眼神示意兰芝,着宫女带他前去沐浴更衣。


魏宣有些依依不舍地扯着江氏的袖子不放,江氏便安慰他,午间用过膳后,许他多吃两颗蜜饯。魏宣掰着手指算了好一会儿,喜气洋洋地扭头走了。


却不知,他这一走,殿中的气氛转瞬便从短暂的温馨急转直下。


江氏脸上笑容渐渐收敛,将那青色的圆石子捏在手中把玩片刻。末了,唤了管事的太监入殿。


“今日服侍雉奴的那几名宫女,”她说,“既连个人都看不住,息凤宫中,亦不必养些不中用的废人。”


那总管闻言,不住叩首应是,冷汗涔涔地应声而退。


至于魏宣得了两颗蜜饯,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又失了四个愿意陪他捞石子爬树的宫女,为此大哭一场、闹得息凤宫上下彻夜灯火不熄的事——那便是后话了。


而此时的谢沉沉,尚且对息凤宫中发生的一切,以及自己所住的朝华宫在不知觉中、成为这后宫万目齐视之处毫无察觉。


陆德生的一声“放弃”,远比陶朔的十句百句风凉话还要伤人,她吓得当夜便发了一场高烧。


好不容易从昏睡中醒来,对上的,却仍是陆德生那一双无悲无喜——却又悲天悯人的眼。


“多拖一日,对你而言,百害而无一利,”他将药碗搁于案上,淡淡道,“尽快做决定罢。”


“难道真没有别的办法?”


“没有。”


“若我说……不呢?”沉沉嘶声问,“若我将他生下来,纵然先天不足,或许,也能好生养着,凡事总有转机,说不定他是健康的,说不定,他也和寻常的孩子一般……”


“没有‘说不定’。”


陆德生却不等她说完,便几乎残忍地打断她:“而且,你要付出的代价太大。纵然殿下在此,亦不会允你做出这般荒唐之事。”


魏弃于她,执念究竟多深,旁人暂且不论,经历过定风城一役的人,心中都自有掂量。


是以,“保小不保大”的事,在如今虽也不算罕见,但在她身上……却断不可行。


陆德生眉头紧蹙,见她仍在犹豫,不由又提醒道:“殿下如今远在北疆,上京之事,鞭长莫及。但,若是连你也不顾惜自己,待他凯旋之日,你当如何应对?”


他的“脾气”,你还不清楚么?


沉沉闻言,神色黯然,久久不语。


而陆德生亦没再多话,轻叹一声,给足了她“考虑”的时间。只等她将那苦药一饮而尽,便端起药碗转身离去。


第二日,第三日,都始终如此。


他心知自己所做的一切,说到底,不过在身体力行地告诉她:她不应再有第二个选择而已。


身为医者,身为朋友,他不愿见她挣扎在病痛之中。这既是他的性格使然,也是他如今唯一还能为她做的事。


可他——或许,终究还是低估了一个母亲的“决心”。


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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