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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抛弃 对准她的脖颈,他狠狠地咬了下去……

  沉珠

“阿九——!”


窝在房梁上睡觉的谢肥肥被自家主人的哭声惊醒,猛地睁大了一双金蓝异瞳。


它和养大自己的主人,某种程度上一模一样:比如,生来都是个极懒倦的性子,能不动就不动,能窝着绝不走路。


此刻,它却毫不犹豫地从房梁上一跃而下,一路“狂奔”到前院。


眼见得沉沉扑在宫门前不断捶打拍门,它绕着她转了几圈,忽的叼起她的衣角,不断往回拔。


“喵呜!”


门外浓郁的血腥味,令它直觉地感到危险。


而远离危险,则是它作为兽类的本能。它越发用力地咬住小姑娘的裙角。


可主人第一次没有理睬它,也没有笑着轻抚它的脑袋,温声同它说话。


它轻轻舔舐她的手背,只尝到一股混着泪水与血丝的咸腥味。


“肥肥,别过来。”


沉沉拨开了腿边的狸奴,啜泣道:“别过来,走远一些,找个地方藏起来……别过来。”


和方才对谢婉茹说的话一样。


沉沉并不傻,岂会不知门外的处境“危险”?


可是,这是她和阿九的事,她不愿让任何人平白无故被卷进来,所以想也不想地赶走了围在自己身边“喵呜”直叫的谢肥肥,也把谢婉茹“赶”回了后院。


而她唯一没有赶的人,则是不知何时、轻飘落在她身旁的三十一。


分明身材高大,可他的脚步很轻,落地时,几乎没有发出丝毫声响,连尘土也未惊起。


沉沉瞥见了身旁一掠而过、漆黑的衣角,抬起脸来看着他。


很快,那双通红的眼睛里,惶恐、不安、害怕,所有的情绪都收敛了。只剩下一些明晰而清楚的——或许该被称为“坚定”的神色。


她说:“三十一,你带我出去。”


三十一望着她,低垂眼睫,沉默不言。


“你方才不让我去看,是为了拖延时间门?”


三十一没有回答,也没有动。


沉沉又问:“所以……是陛下的意思,对么?”


魏弃曾说过,能越过他直接给这批暗卫下达命令的人,只有那位安总管,以及当今天子。


可安尚全的意思,若非出于天子的暗示,又岂能轻易成行?


这回,三十一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答案早已昭然若揭,可直面它,仍然让人不由地心口一重。


沉沉脸上浮现出一个并不符合她年纪的苦笑。


深呼吸过后,她忽的抬手拭去了两颊泪水,低声同眼前的三十一道:“我会劝他,只有我能劝他,”她说,“你带我出去,我劝他跟你们走。”


三十一说:“他们不让你出去。”


“可是,若我不出去。”


沉沉说:“今天谁都不能带走他,你信么?”


她那样的瘦弱,也并不高挑,坐在地上,如小兽般蜷曲成一团。


他看见她的手指因痛意而痉挛抽搐着。


——不过是一个连门都拍不开的、孱弱的小姑娘啊。他幽幽地想。实在是太弱了。


可是,就是这样一双手,却能做出天底下最好吃的小馄饨。


可是她竟然那样笃定,甚至连“陛下”的话也不放在眼里。


这到底是是个什么样的小姑娘呢?


三十一低下头,似乎很认真地想了片刻,终于,他抬起了手。


手抵在那扇宏伟的宫门之上。


起初,只有很轻很轻的、几乎难以发觉的“硌拉”声。


但渐渐地,那声音越来越大——尘土飞扬中,朱红的宫门,就这样碎成一块一块的残片。


“那你去吧。”三十一说。


沉沉没有回答,只是手脚并用地爬起,跨过那碎了一地的宫门。


而后,就这样避无可避的,与倒在长阶上的血人打了个照面。


可她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地上的人一眼。


她的两眼蓄满了泪,可她仍然头也不回地走过他,然后,在所有人或疑惑,或警惕的目光中,她几乎小跑着奔下长阶。


冲着手执玉笛的陶朔,她跪了下来,用力磕了几个响头。


那声音响亮到几乎让人肉疼,果然,她抬起脸来时,额头上也多了一道醒目的红印。


“陶医士。”


沉沉说:“求您停下,请您停手吧。”


其实,甚至不用她开口说话。


只一晃眼的功夫,陶朔亦认出来了眼前的人——原因无它,大军停驻定风城修整的那两个月,他几乎日日都能看见眼前这个小丫头。


彼时,她整天像个蜜蜂似的逡巡于魏弃住的屋子和伤兵营,实在想忽视也忽视不了。


奇怪的是,这样一个碍手碍脚还“嬉皮笑脸”的小丫头,在愁云惨淡的战后军营中,照理,是不怎么受欢迎的。


但就是这么一个、一开始被排斥,经常被人在背后议论的“豆芽菜”。


却在一个月后,成了整个军营上下无人不知、也没人不喜欢的小丫头。


【沉沉今天怎么没来呀?】


【这丫头怕不是又带着人去苍山捕猎去了吧?公孙军师派给她那几个兵,是为了保护她的,她倒好,天天带着人上山下河的……】


【还不是你们这群倚老卖老的老东西整天抱怨营中的饭菜没半点荤腥呀?!你还好意思说!丫头好心,你倒还说道起她来了!】


【你叫谁老东西呢!而且,什、什么说道,我这不是担心她……】


她最常接触的,多是伤兵营里最不被重视的一群人。


而陶朔之所以有印象,则是因为这群人除了伤病以外,还有一个更普遍的特点:老。


老到陆德生每次向他问药要帮这群老兵治伤时,他都有些啼笑皆非了。


战乱的年代,“长寿”成了最奢侈至极的愿望,四十多岁,对这些在战场上拼杀了一辈子的老兵而言,往往就算是很老了。换句话说,该去死了。


活着也不过是浪费军队的粮食而已。


陶朔自幼天赋异禀,他自懂事起便知道,自己未来将比父亲更出色,成为这世上医术最高超、可以置喙生死的顶尖医士。


由于见惯生死,他对“死亡”的概念更是模糊而冷血——或许,这便是他一直看不上陆德生总往伤兵营跑的原因了。


在他看来,有这个功夫,倒不如把时间花在如何提升那些健康的士兵身上。


或者说,花在,怎么把一把已有的“剑”打磨得更锋利上。


而魏弃,便是他看中的那一把、最称心应手,也最有可能称霸天下的剑。


只可惜这把剑,后来也被眼前的小姑娘轻飘地夺去了——不费吹灰之力。


他看不懂这个奇怪的小姑娘,正如他看不懂医术超群却总是妇人之仁、心事重重的陆德生。


有什么必要呢?他想。


那些老兵们吃了小姑娘领人上山打的野味,得到了魏弃营中不用的炭火,被陆德生悉心诊治,也还是没有熬过定风城最冷的冬天,终究还是功亏一篑——


不。


其实也不算完全功亏一篑。


老兵们死了,死的时候,没有哭哭啼啼,他们是笑着和自己的老伙计们一起离开的。


很多老兵没有子女,终生未娶,便把谢沉沉当做了自己的女儿、孙女。


谢沉沉无论走到哪,都有小兵同她打招呼,他们聊起“做饭很好吃的伙头兵老张头”、“年轻时候能扛得起足足五块铁盾的刀盾兵陈记”、“脾气很火爆其实很照顾小兵们的朱伍长”……


一开始,他们只认识谢沉沉,后来,他们渐渐地“认识”了那个总是跟在谢沉沉身后,抱着山一般的炭火,提着两头野猪,闷声不吭干活的少年,原来就是他们营中那位大名鼎鼎的少年将军。


万军阵中,魏弃,这个名字一开始只是遥远的一具“神像”。


他是被神化的,无所不敌、所向披靡的将军。


后来,他成了一个具象的人。


一个沉默却温柔,寡言却实干,会在忙碌的灶边帮忙生火,给哀嚎的伤兵包扎伤口,与名不见经传的小兵们一同喝野菜汤的少年。


事后想想,那些改变,大抵全都是从细微处开始的。


以至于当大军开拔、离开定风城时,发觉主将并未随行,公孙渊原本料定的焦头烂额局面竟不曾出现。


倒是有零星的只言片语传到耳边。


【沉沉说,要带着小将军回去见她娘啦。】


【小将军果然是要娶沉沉做媳妇儿呀!我看能行!】


【可是万一……万一要是陛下看不上沉沉怎么办?听说小将军是皇子呢,是皇帝的第九个儿子!身份高着咧。】


【这么厉害!】


【我、其实我家里还有两个儿子,很会种田,如果沉沉看得上——】


【老苏,看不出来啊,你竟然打起沉沉的主意了!去你的……!】


【还好殿下不在,不然他得生闷气了,哈哈!】


【上回我就看见他和沉沉吵架呢,沉沉话多,一个劲地说啊说,他就半个字都不吭,两个人看着……倒还挺有意思的。】


【小夫妻嘛——】


如今,这个让一切事态变得不受控制小姑娘就跪在自己的跟前。


眼泪哭干,便不再哭了,她只是把背躬得很低,几乎要贴在地上,轻声地恳求他:“请您停手吧,”她说,“无论是为了什么,只要您停手,我愿意劝他跟你们走。”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自明。


陶朔看着她那细弱的身影,颤抖不已的肩脊,却忽的笑了。


他生得一张稚嫩的娃娃脸,身材亦不算高挑,若不仔细分辨神情,看起来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事实上,他这年却已经三十岁,比陆德生还要年长不少。


同样的,经历的事,见过的人,也只多不少。


但不知为何。


此刻,除了自己势在必得的那具兵人,他倒是对眼前强装镇定的小姑娘多了几分兴趣。


——虽然这兴趣显然和他对那位救过自己性命的赵家姑娘、那种微妙的爱慕心情不同,更多是一种油然而生的好奇,和居高临下的审视。


“陛下让他娶赵家女为妻。”但他还是几乎恶意地开口了。


娶赵家女,对眼前的“谢家女”而言意味着什么,想来她应该清楚。


他好奇她的反应,因此毫不掩饰地低声道:“可他的回答,如今你已看到了。这场婚事,兹事体大,他必须跟我们回去。若是不然……”


他忽的做了个“拔针”的手势。


沉沉抬起头来,正看见那稍纵即逝的细微动作,双瞳瞬间门紧缩。


而陶朔并未看她,眼神只悠然落在不远处、那倒在长阶上昏迷不醒的少年身上——虽昏迷,可他的手竟仍紧紧攥着那汉白石砌成的长阶一角。


何等的顽固啊。他想。


但,又是何等的坚毅。


这让人咋舌的忍耐力,也许并不仅仅出于那逆天而行的“炼胎之法”。这个少年,有着超出常人的坚忍心性——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的“试验品”了。


“谢姑娘。”


陶朔微笑道:“你刚才说,会劝他跟我走。如今知道了我要带人走的原因,你的答案,可还如旧么?”


长久的沉默过后。


“……是。”谢沉沉说。


“你明白,这个答案意味着什么?”


“是。”


沉沉在回答他的同时,再一次跪倒下去。


尊严,在这深宫之中,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这一点,从谢家满门被抄,阖府女眷没入掖庭的那一日,她就明白了。


她只知道,与魏弃的性命相比,婚事、名分、尊荣……这些,都不值一提。


只要他能活下去,这些,她都可以放弃。


“请您把殿下……从那张网里放出来吧,请您为他止血,”她说,“我有话要和他说。他听过之后,就会和你们一起离开的。”


陶朔闻言,把玩着手中玉笛,饶有兴致的眼神又落在了眼前少女的身上。


“那太危险了。”但最终,他还是说。


沉沉默然片刻,轻声道:“陶医士,难道你想把他,像死物一般地拖回去么?”


“……?”


“宫中耳目无处不在,这些时日,借着九殿下的手,陛下除去了上京数股势力,我想,陛下需要的,应当是一把威风凛凛的刀,而不是随意可以摧折的物件吧?”


魏弃曾与她说过的话,她都一一记在心里。


也许如今的她,尚不能全部理解,可这一刻,她掏空了自己所有的认知与辞藻,竭尽所能地,想让自己看起来更胸有成竹一些。


浑身是血的魏弃就在她的身后。


唯有这件事,她绝不能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动摇,更不能有一丁点的软弱。


果然,此话一出,陶朔似乎也有些意外于她的“言之凿凿”了。


可惜那点震惊与意料之外的神色,也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很快,他便恢复了如常神色。


“谢姑娘能想到的事,陛下自然也能想到,”陶朔道,“姑娘不妨抬起头来四下看看,眼下除了你……”


他的眼神在她身旁默不作声、沉默如一道虚影的三十一上掠过。


“除了你,这附近,还有别人吗?”


借口陛下遇刺,下令封锁宫宇,不过是一道圣旨口谕的事。


至于为什么朝华宫毫无风声——自然,也是“那位”的主意。


沉沉闻言,却仍是头也不抬地轻声道:“您觉得不让他们出来,他们便一无所知吗?方才的动静,他们是出不来,可不是聋了瞎了……还是说,您认为,来日将迎娶堂堂平西王府千金的九皇子,成为他人口中的废物也无妨呢?”


每一个字,她都说得缓慢而清晰。


陶朔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了。


直到这时,谢沉沉终于抬起头来。


她脸上的神色同样绷得几乎铁青。


她说:“请为他包扎、止血吧……”她的脑袋再一次重重磕在青石地板上,这一次,地上除了魏弃的血,又添了几道醒目的血痕。


她抬起流血不止的额头,轻声说:“至少让他,可以被搀扶着——站着,和你们一同离开。”


那金蚕丝网从魏弃身上揭去时,带出了片片撕裂状的血肉。连有衣物遮挡的地方,那金丝亦径直切碎布料、嵌入肉中。


惨烈之状,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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