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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廿四明月夜

江芸香正在做绣活,林泠看了眼,认出是一件披风。黑色的底子上,用金色的绣线勾了边,一件普通的披风便显得华贵了些。“请坐吧。”她停下针线,抬起头来,“这披风我都做了好些日子了,原想让他出征带着,可那日偏偏还没做好,他走后,我索性就搁置了。”已经搁置了的披风现在又拿出来,足以证明她心乱如麻。林泠坐下,安静地听着她说。“他与我说起过你。”江芸香平静地说道,话里意思却有些不明。林泠心内叹气,面上淡笑道:“一晃多年未见,多谢他还能记得我。”其实她和程诩没什么往事可回忆,不过就是儿时一起读过几天书,她那时才六七岁。两家也曾有过结亲的意向,但因种种原因没结成。程诩比她大四岁,以兄长自居,自然不同意结亲。又因为要避免陛下猜忌,他们两家后来往来少了许多。清州许多官员都以为他们两家因长子长女未结成亲而反目成仇,直到今年年初,两家竟为另外一双儿女结成了亲,不得不说,当时惊掉了许多人的下巴。江芸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想起这个,程诩说起过的人很多,她唯独将林泠记得最清楚。在程诩的只言片语里,她勾勒出一个聪慧灵秀又温婉动人的姑娘,有时想想都不免自惭形秽。“不好意思,我失态了。”她收了针线,将披风仔细叠了,放在一旁,“消息传来时,我就感觉天都要塌了。”林泠垂眸,不忍看这位妻子的眼睛,也不想把自己眼神里的担忧泄露出去。这时候该说什么呢?吉人自有天相?言语太过单薄,无法安慰人心。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屋子里小儿咿呀的声音传来。江芸香面上终于带了丝笑,“是我儿文骁。”她招手让奶娘将程文骁抱过来。可爱的小孩子最是惹人喜爱,林泠也笑着去逗他。江芸香教他喊“姨”,他呀了几声,倒真的喊了出来,只不过听着像“咿呀”。“我下个月大婚,希望你们一家都能来。”临走时,林泠衷心道,她希望程诩安然无恙。第14章浮生事难料,且将心事告。隔天林太守就派了人往嘉台去,他本想自己亲自前去,但清城太守府也不能离人。最后还是让得意门生何子晖携了太守令坐镇嘉台。逃跑的海盗头子又被抓住了,程亭还将之前的余寇一网打尽,真正肃清了清州边境。这是件大功,朝廷连夜召他回京复命。“将军,该启程了。”程亭一身戎装,站在城墙上望着海,今日的海面很平静,穿梭着各式渔船,远没有那日的波涛汹涌。没有了海盗,渔民们便放心地出海讨生活去了。他们还活着,多好啊。“来的人是谁?”“何家六爷何子晖。”他点点头,道:“那是个有能耐的。”这样他也能放心,嘉台县令也有能力,可惜终究差了点。肃清海盗之后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他要回京,只能将这摊子留下。副将犹豫了下,还是如实禀告:“二公子也在路上。”“他……”程亭想说什么,但还是叹口气,“随他来吧。”他的大儿子已经凶多吉少,程家的宿命就是如此,小儿子终究要经点风雨。何子晖带着程让去了嘉台,阿沅一下子松懈了许多。埙还是照常练,但没有了那种紧迫感。闲来无事时,又可以和十九唠嗑了。她转了转珠子,“十九?”过了好一会儿,十九才接通,“我这正忙着呢,怎么了?”“我要新资料。”十九装傻,“什么新资料?没有新资料啊。你那边不是挺好的嘛,要什么新资料。”绕来绕去不过就是两个字——没有。阿沅眉眼冷淡,将珠子往桌边磕了磕,威胁道:“给不给?阿秀只给我看过初期资料,肯定还有的,你不给,程让死了就没人管了!”十九大概真的很忙,随口就道:“哪那么容易死,你死了他都不会死……呃,我刚刚说错了,我马上给你发资料!”叮咚一声,阿沅脑海里就浮现出一段文字内容,可她这会儿没闲心去看了。“你刚刚说的那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死了他都不会死?”十九上次还说她是那只蝴蝶,扇扇翅膀差不多就能改变历史进程,这会儿又换了个说辞,她不得不怀疑,十九还有什么事瞒着她。“不跟你说了,我现在好忙,回见哈!”通话断了。阿沅独自气了一会儿,还是去看那段文字资料:程让长兄名诩,初仕为太尉府长史,后出任都尉,定安十年因嘉台盗乱,于海上失踪,生死不明。诩妻江氏携幼子归娘家,两家往来渐少。生死不明?那就证明没有找到尸体,所以说,程诩其实有可能活着?不管怎么样,这好歹也是个念想,让他的夫人孩子还有个惦记。阿沅叹口气,她听阿娘提起过,程家祖上少有善终的。这样一家人,既让人可怜,又让人可敬。好在程诩已经留了后,可江芸香就可怜了。独自带着孩子回到娘家,也不知怎么个结局。又过了几日,程诩还是不知所踪。何子晖已经帮着嘉台县令处理完海盗后事,决定启程回清城。他毕竟只是替太守办事,办完事还是要归家的。程让短短几日消沉了不少,他原以为找到大哥不过是时间问题,如今不得不承认,这是个概率问题,更大的概率是根本找不到。难道真的尸骨无存了吗?他垂着头无比沮丧。何子晖静静地看着那少年郎,曾经朝气蓬勃如烈火,稍微靠近点便要灼伤了人。眼看着日头西垂,他出声道:“阿让,该回去了。”程让抓了一把乱糟糟的头发,站起身来,沉默地跟在他后头。回去那日,海上又起了风,浪头很大。不过天气还好,不曾下雨,日头暖融融的,正适合出行。他们来时走的是水路,顺着清水河而下,快得很。回去时却不行了,只能骑着马乘车驾往回赶。何子晖是文人,不善骑马,只能乘车驾,程让就骑着马护卫在他车驾旁。以前跟着父亲来去时总觉得这路程太长,恨不得一天就到,如今他看着不远处的城门,只想在城外待着。侍卫们赶了几天路,堪堪在落日前到了清城,正劳累着,哪里能注意到一个少年郎的心情。阿沅经绿罗提醒才知道程让今日归家,她犹豫了下,只让人以大哥的名义送了点东西过去。这几日阿姊与江芸香的往来愈多,她看在眼里,总觉不妙。趁着今日阿姊在家,她想找阿姊聊聊。林泠听了她的来意不由得失笑,“哪里值得你专门跑一趟,我和程家嫂嫂不过谈得来而已。程大哥生死未卜,我怕她一个人胡思乱想。”阿沅知道阿姊这是心善,但是她还是有顾虑,“阿姊你当年是不是差点和程大哥定亲?”其实她更想问的是他们曾经是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年少的情意或许不深,但却有那么几丝“源远流长”的意味。林泠笑得更无奈了,“这是哪跟哪啊?不过就是当年走得近了些,那时我才六七岁呢。我们两家之后没什么往来,所以你不知道这事,其实不过就是阿娘她们的笑谈而已。何况,”她敛了神色,眉间带了忧虑,“程大哥如今……”一说起这个,阿沅就不知道如何回话了。大概满世界只有她一人知道程诩的尸首一直没有找到,江芸香还回了娘家,依江太尉的权势,断断不会让她在夫家守寡。这也是人之常情,可她就怕人还有私心,程诩的孩子也被带走了,这可是程家的嫡长孙。清州程氏以军功起家,子息薄弱,万万不能断了传承。何子晖带来的消息不好不坏,林太守思量了会,写了封奏疏,让人连夜呈了上去。看样子程诩已经是凶多吉少,原本一直找不到尸首,还留存着侥幸。可过了这么多天,那几丝侥幸也没了。将军府上挂起了白幡,程将军也从京城赶了回来。皇帝因他战功赫赫,赏赐了黄金田宅,还想给他封侯赐爵时被人阻了回去,心里正有些不爽快,听说他中年丧子后,干脆给程诩追封了个将军。皇帝近年来行事愈发随心所欲,尽管这追封不合规矩,也无人敢驳。这场丧事过后不久,江芸香就带着孩子回了京城,由程让一路护送。阿沅跟着林泠去城外送行,江芸香给林泠递了个锦盒,“这是我给你大婚的贺礼,我如今不太方便出门,只能在这给你了。”“多谢。”多余的话不好说,惟愿你此后平安顺遂。阿沅这边却是她给程让准备了点东西,细细叮嘱道:“路上不要喝酒,喝酒对身体不好。别急着赶路,江姐姐还带着孩子,让马车稳一些……”感觉自己现在就像个老母亲一样,生怕自己的熊儿子在路上闯祸。程让一直听着没反驳她,等她说了一大通,才点点头,摸摸她头上的飘带,“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吧。”他的话音冷淡而克制,动作却又透着亲昵。阿沅一愣,若在往常,程让绝不会如此,他说话时嗓音会不自觉拔高,而且他虽然偶尔行事大胆,但对着她时的举止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的。她突然觉得,程让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风风火火、行事张扬的少年郎了。也不知是好是坏。行程不好耽搁,程让一行人很快就走了。阿沅看着他们的背影,难得有几分惆怅。如今已是四月末,没有几日就是林泠的婚期,按理说她应该少出门,可江芸香要回京,恐怕往后都难以见面,她这才带着妹妹出来送送。她们转身准备往回走时,正好瞧见不远处柳树下站着个人,目光直直望着这边。阿沅一惊,下意识去看阿姊,却见她面色了然。“无事,你先回府,我找他说说话。”林泠安慰地拍拍她手,往柳树边走去。阿沅看那两个人说了几句话,就沿着小径往原上走,竟然连侍女护卫都不带。她往前走了半步,终究还是觉得不妥,林泠和崔景的事情,她不好干预。回府时还不到午时,她静下心来准备将《黄帝内经》看完,之前因各种杂事忙碌,丢开了几日,趁着空闲尽快习完才好。她天生领悟力不错,仔细琢磨了些日子,不敢说有多少造诣,但也有了几分心得。火候到了,是时候加点汤汁了。第15章杏林春意暖,佛门净地安。太守府上的府医和其他大夫是不一样的,他在太守府独占一个院子。阿沅走到杏林院外,看见院门虚虚掩着,里面安静得很。她正要过去敲门,门就从里面拉开了,出来一个小童,是府医带在身边的药童。看见二姑娘来了杏林院,药童十分惊讶,又有点担心道:“二姑娘您身体不适?”府上皆知林家二姑娘最是病弱,今年来就生了两场重病,让人看见她都不得不提着心。阿沅问他:“我身体无碍。徐先生在么?我有些事想找他。”说起来徐先生和徐氏还是远房亲戚,论辈分,阿沅还要叫他表舅,只不过关系较远,徐先生又辗转到了他们府上为她治病,为表尊敬,她都要称一声先生。药童听说她身体没事,轻舒一口气,没多想就带着人进了院门,“徐先生在的,您快进来坐。”阿沅怔了一下,她还以为要通报呢,原来这杏林院大门这么好进。院子里弥漫着一股药味,淡淡的苦但又混着草木的清香,阿沅这些日子都闻惯了,倒觉得这地方十分舒适。徐先生正低着头捣药,按理说这种事应该由药童去做,可他却十分喜欢,有时候捣着捣着能坐上一天。什么都不想,只注意着手上的动作。听见有人进来的声音,他头都没抬,直接问道:“二姑娘来做什么?”药童带了人进来坐下,又要赶紧去端茶盘。只剩阿沅在他跟前,不免有些紧张,她想了想站起来道:“阿沅今日前来是想徐先生收我做学生。”“哦?”徐先生终于停下捣药的手,用一旁的干净汗巾擦了擦手,“二姑娘想学医?恕在下直言,并不适合。”阿沅也知道徐先生不会贸然答应,可她才开了个口就被拒绝,还是有些沮丧,“我知道,徐先生能不能再考虑考虑?当学生不行,药童也可以啊。”她话音未落,端茶盘的药童回来了,听见这话赶紧抢道:“使不得使不得,二姑娘千金之躯如何能做我这些粗活儿?”阿沅狐疑地瞧他,总觉得他是担心有人跟他抢事情做。徐先生端了杯茶慢悠悠地喝着,喝完才道:“二姑娘想学医可跟太守还有夫人说了?若夫人同意,在下自当从命。”这话说的好听,但却堵了阿沅的死路。阿沅知道,林尚和徐氏绝不会答应她跟着徐先生学医,否则她也不会私下来找徐先生,连侍女都没带。且不说学医十分辛苦,更重要的是,哪会有世家贵女学这东西?难道将来去给人看诊吗?阿沅还真想去给人看诊,那个人就是程让。她总想着如果她懂医术,是不是能让他幸免于难?另一方面,她知道这个想法并无道理,史书记载的程让在死前已经是一品大将军,以他的身份地位,多的是医术好的大夫供他用。病逝就代表他的病大概真的无力回天。她想了想,突然叫了一声:“表舅~”徐飞舟被茶水呛了下,对着这个便宜外甥女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在太守府也待了两年多了,虽然徐氏初时客套说他是表舅,可徐氏的儿女都称他徐先生,表舅倒是不常叫的。“二姑娘还是叫我徐先生吧。”连“在下”的自称都忘了。阿沅不甘心,看见徐先生杯中的茶水只剩底了,赶紧执茶壶殷勤地为他添茶,“表舅何必这么见外,直接唤我阿沅便可。我知表舅是不愿我辛苦,可我却是对杏林之术心慕已久。古语有言,久病成医。我体弱多病,不过是想多习些东西,聊以慰藉。”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是个面甜嘴甜的小姑娘。徐飞舟哪里是怕她辛苦,分明是怕她糟蹋了医术,可这意思不好说出来,只能轻叹两声劝慰道:“二姑娘要多强身健体,自然体格强健。学医一事,不在一时,不可操之过急,不可心血来潮。二姑娘若真有心,平日里看些医学典籍也是有益的。”阿沅就等着他这句话呢,忙不迭道:“我近日正看了《内经》素问篇,有些问题还想请教先生呢。”这会又不叫表舅了,徐飞舟气闷,果真是便宜外甥女。阿沅不知道他心里如何想,只看见他似乎不情愿地轻点了下头,便知道徐先生心还是软的,赶紧笑着道谢又告辞。总不好一次就将先生逼急了。今日能让徐先生点头指导她,算是意外之喜了。看着小姑娘欢快的背影,徐飞舟更气闷了,真的是得到便不知珍惜。倘若她再多求几句,指不定他就心软了。不过这样也好,也省得回头太守夫妇怪罪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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