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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

  世交之女

“父亲。”贺青云低垂着头, 走到贺坤钰面前。贺坤钰从书桌上抬首, 瞥了他一眼:“有事?”贺青云攥紧手中的这叠纸, 犹豫半晌,终还是将它们递到了贺坤钰的案头上, 惭愧地说:“儿子愚笨, 识人不清,被奸人所惑,差点酿成大祸, 请父亲责罚。”闻言,贺坤钰看也没看这叠纸一样, 抬起头,平静地打量着贺青云:“你就是因为她焦虑不安, 连会试也无法静下心来?”会试放榜后, 得知儿子落榜,他一直很奇怪。因为按照贺青云平日里的表现,只要不出意外,正常发挥,不说前三, 高中总是没问题的, 谁料却马前失蹄, 原来竟是因为一个烟花女子。贺青云瞬间明了,父亲应该是早就知道了这件事,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没表露出来。他握紧拳头,羞愧地承认了:“是的, 儿子愚蠢,请父亲责罚。”贺坤钰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我惩罚你做甚?你耽误的是自己的前程,下去吧。”这么轻飘飘的一句,意味着父亲对他失望极了,所以连责罚都不愿意。贺青云心里憋得慌,他宁愿贺坤钰像以前一样怒斥责罚他,无论是打是骂,他都甘愿接受,总比这样不理睬他的强。因为这是他识人不清所犯的错误,幸亏发现得及时,不然真将一个包藏祸心的女人娶进家门,恐怕会累及家人,祸害家族。看着贺青云杵在那里不走,贺坤钰斜了他一眼:“自己惹的麻烦自己处理,不要留在这里碍我的眼。”贺青云还是不动,犹豫片刻,抬起头问道:“父亲,杭白舟身后是何人?”事到如今,他总不能连对方为何算计他都不知道吧。贺坤钰轻笑了一声:“看来你还没傻到家,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你不用管,我自有主意,你先将你的屁股擦干净再说。”再次被拒绝,贺青云沮丧地点头应道:“是!”然后灰溜溜地走了。他刚走没多久,谢宁琛便拉着韩月影到了贺家。听到门房来报,贺夫人苍白的脸上立即浮现出欣喜的神色,匆匆跑出去迎接二人。“小月,你回来了,走,娘……婶娘给你做了许多衣服,你跟我去试试合不合身。”面对贺夫人比以往更甚的热情,韩月影有些打退堂鼓,往后缩了缩,求助地望向谢宁琛。谢宁琛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去吧,我先去跟贺伯伯谈些事情,待会儿来寻你。”韩月影只好乖巧地跟着贺夫人去了珏园,然后奉上手里的礼物:“多谢夫人前几日的相助。”谢宁琛就是用道谢这个理由将她拐到贺府来的。听到她疏离的话,贺夫人心中一痛,她压下心里的难过,盯着韩月影不动,眼睛里充满了欢喜。旁边的孙妈妈连忙将贺夫人这几日做的几件衣服拿了出来,一件一件呈到韩月影面前:“韩姑娘,这是夫人最近几日连夜赶制的,都是如今京城里最时兴的样式,夫人的手艺不错,你试试,看看合不合身?若是有不合身的,咱们改一改。”韩月影不解地望着贺夫人,以前她住在贺府的时候,贺夫人对她虽好,吃穿住用都没短过她的。但也没这么热情啊,因为贺夫人的身体不是很好,所以很少动针,顶多给贺坤钰做些贴身衣物。她何德何能,能越过贺坤钰父子,让贺夫人连夜给她做衣服。无功不受禄,韩月影思索片刻,轻轻将衣服推了回去,委婉地拒绝道:“多谢夫人的美意,不过最近几日买了许多新衣,我准备回乡了,带不了这么多东西,还是别浪费了,留给府上的几位姑娘吧。”“你要离开京城?你回哪儿去?”贺夫人吓得花容失色,迫切地问道。韩月影低垂着头,语气平和地说:“京城到底不是我的家,每日住客栈,花费不少,谢世子帮我良多,我不应该再麻烦他了。我准备回东阳。”说罢,顿了一下,又掏出几锭银子,一并放到了桌上:“这是青云哥哥给我的,请夫人帮忙转交给他。这段时日多谢夫人与贺大人的照顾了,小月感激不尽。”听到她这划清界限的话,贺夫人悲从中来,捂住脸,难过地哭了出来,再也控制不住,一把抓住了韩月影的手:“小月,你别走。”韩月影瞧见她这样的反应,漆黑的眼睛里闪过一抹不忍,但还是硬着心肠,轻轻地抽、出了手,温和地说:“夫人,你别哭,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聚散无常,终有一别。”贺夫人最不想听到的就是离别二字,她飞快地掏出一张房契塞到韩月影手里:“你不想欠谢宁琛的人情,那就住到这里。这房子已经改成了你的名字,你不用再担心寄人篱下了。”“夫人,这太贵重了,小月不能收。”韩月影将房契推了回去。贺夫人只顾着难过和焦急,没发现她的瞳孔越发深邃,瞳仁里像是染了墨一样,黑漆漆的,深不可测。听到韩月影客气的话语和疏离的语气,每一句都在撇清关系,贺夫人心痛难忍,再也压抑不住胸中澎湃的感情,一把抱住韩月影,失声痛哭道:“这都是你应得的,孩子,是娘对不起你,是娘没有保护好你,你不要走,让娘好好补偿你……”韩月影浑身僵硬,贺夫人说的每个字她都认识,但串在一起她却听不懂了。她牙关打结,好一会儿才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贺夫人察觉到怀抱里韩月影小小的身躯的僵硬和不自然,理智回笼,这才想起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她怔了片刻,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定定地看着韩月影,一字一顿,郑重无比地说:“小月,我是你的亲娘。”她不想再瞒了,女儿近在咫尺,相见却不能相认,这无异于是在凌迟她的心。她要认回女儿,亲自照顾她,再也不分离。韩月影浑身发冷,咬紧牙关,死死盯着韩夫人,追问道:“那我爹呢?”“我就是你爹。”门口传来贺坤钰压抑的声音。韩月影猛地抬头,望向门口,只见贺坤钰站在门边,脸上还是那副平淡的表情,但含着泪光的眼神却出卖了他。瞧韩月影一副吓懵了,反应不过来的模样,贺坤钰往前几步,走到她面前,激动地看着眼前这张跟妻子年少时有五分相似的面孔,再次肯定地说:“我是你爹,玉蝉是娘,你是我们的亲生女儿。”韩月影没理会他,目光越过他的头顶,看着站在门口的谢宁琛:“你早知道了,对不对。”口气带着肯定,但语气却不对劲儿。到这时候,贺坤钰才发现,韩月影虽然被这个秘密吓得不轻,但却完全没有他们夫妻这么激动和惊讶,甚至可以说得上镇定。他很快便意识到,韩月影应该是早就在怀疑什么了,这个女儿倒是比贺青云更像他,竟然这么敏锐。显然,跟她相处了一段时日的谢宁琛也明白了。他上前几步,站在韩月影面前,如实解释道:“因为这件事还没彻底查清楚,你的身份还存疑,所以我们准备暂时不告诉你,免得让你空欢喜一场。”韩月影点了一下头,挣脱开贺夫人的手,努力板起小脸:“我明白了,咱们可以回去了吗?”她的反应太平静,平静到让另外三人不安。谢宁琛深怕她是将自己也给怪上了,连忙应是,正想带她走。贺夫人已经站了起来,抓住韩月影的手,眼泪汪汪地说:“小月,这就是你的家,你别走,咱们母女分别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团聚,咱们再也不分离了,好不好?你看,你跟我长得很像,错不了的。”不知为何,看到贺夫人这失态的模样,韩月影心里也憋得慌。她别开了视线:“你让我想想。”贺夫人还想说什么,不过被贺坤钰给劝住了:“给孩子一点时间,让她消化这件事。”贺夫人这才依依不舍地将二人送上了车。马车里头一次如此安静,静得让谢宁琛不安。他抓了抓头,讨好地笑了笑:“我不是故意瞒你的,我只是想查清楚了再说。”韩月影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但这是我自己的事。”显然是不赞同谢宁琛的故意隐瞒。谢宁琛很头痛,他怎么会知道说得好好的,贺夫人转眼就绷不住了,什么都倒了出来。这下可好了,他实在没有哄姑娘的经验啊。苦思半晌,他都快把头发都揪下来了,才吞吞吐吐地说:“街上好像有卖糖人的,你要吃吗?我给你买个最大的!”韩月影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似乎在鄙视他转移注意力的招式太愚蠢了。这一招也不灵了,谢宁琛清楚地意识到较劲的小姑娘有多难搞。他认命地问道:“你是不是早怀疑了?”不然不会是这么平静的反应。韩月影睨了他一眼:“是你们表现得太明显了,说吧,究竟怎么回事?”谢宁琛一想,还真是。无论是他,还是贺坤钰夫妇,还有贺青云的这几日的表现都跟以往天差地别,她又不傻,不会看不出端倪。哎,看来是他小瞧了这个小妮子。哪怕是怀疑了,她也不吭声,找准最薄弱的贺夫人下手,一下子就将贺夫人诈了出来。谢宁琛看向她,正要说你都不紧张,无意中却看见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握得死紧,指关节都开始泛白了。“有我在,没事的。”谢宁琛掰开她的手指,五指紧扣,将她冰凉的小手完全包裹住,缓缓道,“当初贺伯母在凉安时育有一女……贺伯伯已经派了心腹快马加鞭,赶到凉安去寻当时的稳婆,查明真相。”说完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韩月影的脸色。不过他注定要失望了,韩月影低垂头,让人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谢宁琛有些不安,握住韩月影的手紧了紧:“你别怕,还有我陪着你!”韩月影没有理会这句话,忽然问道:“那桑妪呢,她为什么这么对我?”关于桑妪的意图,这实在是太恶毒了。谢宁琛原不想她知道这些,可看她今天这幅寻根究底的样子,不问清楚是不肯罢休了,只能硬着头皮说:“目前还没查清楚,不过……”“我爹……不,韩凤阳很信任她。”韩月影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冒出了这么一句。谢宁琛大惊,怔怔地看着韩月影,一时之间竟忘了言语,过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小月,韩凤阳他平日里对你好吗?”他们都忘了,韩凤阳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最直观、最有发言权的人应该是韩月影才对,毕竟这十几年,跟韩凤阳接触得最多的就是韩月影。谢宁琛意识到,他们当初就不该瞒着她,真相再不堪,也应该让她知道,因为这种事始终瞒不了她。而她也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坚强。若是早告诉了她,说不定他们还能少走许多弯路。“丰荣,掉头,回贺府。”谢宁琛大声喊道。韩月影没有阻止他,默许了他的动作。贺坤钰正扶着恋恋不舍地妻子转身回家,才走几步,忽然听到孙妈妈惊喜的声音:“谢世子与韩姑娘回来了。”夫妻俩齐齐回头,眼巴巴地看着马车。谢宁琛带着韩月影下车,走到贺坤钰面前,认真的说:“贺伯伯,我不想再瞒着小月任何事情了。”贺坤钰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到书房说。”☆、第五十二章进了书房, 不等贺坤钰发问, 韩月影便自发将她与韩凤阳的相处说了一遍。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在她的记忆中,父亲就是一个为了生计四处奔波的小商贩, 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他大部分时候都穿着一身朴素的靛蓝色长衫, 脸上的神色总是绷得紧紧的,扔进人群里就跟一滴水融入了大海中一样,一点都不显眼。跟贺坤钰与贺夫人口中那个光芒万丈、意气风发的韩解元有着天壤之别。唯一与众不同的便是, 他识文断字,空闲的时候经常捧着书卷或是图画, 这时候他异常专注,不允许任何人打扰。小时候韩月影不懂事, 经常去找他, 每次他都会动怒。等她稍微长大一些,韩凤阳便请来了桑妪。据说桑妪的家人都死了,是韩凤阳救了她,她无处可去,便留下来照顾才几岁的韩月影。有了桑妪后, 韩凤阳的行踪更是不定, 经常将两人扔在客栈或是寄住在普通农户家, 几个月不见踪影。父女俩每年真正相处的时候不过三四个月。日常生活中,韩凤阳寡言少语,跟许多严肃的父亲没什么区别,唯一的温情时刻, 便是韩月影生病时,他会买上一两样她喜欢的小玩意儿哄她开心。韩月影小时候不懂事,也找过父亲,每次桑妪都会哄她,父亲去挣钱给你买好吃的,漂亮的新衣服了。久而久之,韩月影也习惯了居无定所和父女之间的聚少离多。总得来说,韩凤阳跟天下普通的父亲没甚区别,对女儿不算漠视,但也算不上多尽心。听完后,贺坤钰沉默了许久,没有做声。举人是有俸禄的,若单单只是为了生活,韩师兄根本没必要四处奔波,回到籍贯地,领取每年的俸禄就足以养活他们三人。“这些年,韩师兄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哪些?”贺坤钰问道。韩月影想了想,回答道:“蜀地,陕北,河西……”贺坤钰将这些地点记在心里,准备回头在舆图上看看,能不能发现些什么。听完了韩月影的回答,他将贺青云拿来的调查推到了她的面前:“青云与一烟花女子有纠葛的事情,你应该也听说了,看看吧。”韩月影翻开快速地看了一遍,终于明白秦笙笙为何会找上贺青云了。秦笙笙的父亲秦淮原是阜州知府,彰德十四年,时任巡按御史的贺坤钰接到线报,秦淮与前朝逆党有勾结,他暗中调查,确认此事千真万确,证据确凿,当即上书参了秦淮一本。彰德帝勃然大怒,擢贺坤钰为钦差,亲赴阜州,全权处理此事。经进一步核实,秦淮在阜州任上,不但多次替逆党掩护,提供便利,甚至跟同知勾结,暗中对府库入账做手脚,虚报赋粮,克扣粮食给逆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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