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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你也是蘑菇吗

晏方思脸色明显沉下来,凉飕飕答了声“你看错了”,一把揪住这小子的后领,正要开始下一步动作便被沈歆一眼瞪住。她离他太近了,令他的心慌乱一拍,从而导致大脑的暂时性短路。他似乎忘记了某件重要的事。老鬼透明、没脚,方才还凶神恶煞的——晏方思本应该跟这怕鬼的小子一样没命地尖叫。沈歆淡淡地望着他。她第一次对他流露足以用“疏离”去形容的神色,有什么东西躺在眼底,几欲崩裂。手攥握成拳,她拧着袖口的一根毛线头,轻轻地问:“相公,你不是怕鬼吗?透明没脚并且凶神恶煞的鬼。”他才留意到,她的半个身躯几乎已经挡在他与老鬼中间——早在老鬼脱离纪知云身体的瞬间。晏方思盯着沈歆,嘴唇翕动,一时失去了他擅长的诡辩能力,几次开口蹦不出一个字。老鬼窥见气氛不太对劲,趁机逃之夭夭,边飞奔还边火上浇油地遥喊:“啧,他这样的家伙何曾怕过鬼,你是被他骗了啊!”原本拽着老鬼的手尴尬地悬停在半空,掌心空空,他下意识地试图抓握住什么。可指尖刚触碰到她的一片衣角,那暖融融的白色便像一只飞舞的白蝴蝶一样从他掌中溜走。她的眼中充满了抗拒、委屈和不解,“你为什么骗我呢?”怕鬼只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沈歆记得当时他回答她时的表情,他就那么随意地,不经意地,像是脱去甲胄的刺猬把最柔软的肚皮露给她似地,与她交换一个秘密,让她觉得,哦,像他这般厉害的大妖怪也有弱点,也和自己一样偶尔会因恐惧而慌张。他甚至还在夜晚与她一起穿过阴风阵阵的小巷时露出十分害怕的模样。——都是装的啊。欺骗对沈歆来说是件很大的事。他们约定好了要一起守卫对方的弱点,要在危难之时为彼此挺身而出,却只有她一个人傻傻地把话当真。他其实根本不需要她的,是吗?像是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梗在鼻腔,沈歆分不清究竟是生气还是失落多一点,总之此时此刻她不想跟他多一句话,刚好他看上去也不准备解释。她板着脸不再看他,拉起纪知云离开火锅店。***“喂,慢点!我还犯着恶心呢!你好歹也照顾一下病人啊!”纪知云犹沉浸在大白天撞鬼的恐慌中,正卡在怀疑世界和怀疑自我之间的空隙,刚回了点魂便被拖着连下三层楼的阶梯。他徒步走过他此生走过最漫长难熬的路途,终于在一个拐弯成功拽停沈歆,“火锅店可是在十楼啊!你再这么拉着我走下去,我怕是要累死在楼梯间了!”她后知后觉地表露一点歉意,靠近去看他的脸,他顺势一胳膊绕过她的肩膀架上去,大爷似地离开了楼梯扶手,由她搀着去等电梯。他八卦兮兮地凑到她耳边,“那刀疤男是你的谁啊?”她眉头一皱,“不许这么说他。”“哟,这么宝贝啊?还不让人说了。”他毫不客气地把半身重量往她身上倚,好减轻自己双腿的负担,“所以,他是谁啊?”“他是我相公。”他忽然腿一软,而后电梯间爆发出一阵狂笑,“天哪妹妹,这都什么年代了,您还在演新白娘子传奇呢?”她怀疑自己身上驮着的是一只手舞足蹈的猴子,实在吵闹极了。电梯门一开,她索性甩开他的胳膊钻进去,害他几乎踉跄,狼狈地摔进电梯。电梯下行。纪知云看在她心情不佳的份上没同她计较,站定后伸手戳了戳她的后背,“他真是你老公?你年纪轻轻就结婚了?”她回头看他,如同注视一个笨蛋,“他是我相公。”“你身为有妇之夫还暗恋我……”他嘀咕了一半,见她神色认真,不像与他开玩笑,眨巴两下眼,觉得不太对,“等等,你知道‘相公’的意思吗?”“我知道的,”她走出电梯,一本正经地说,“我答应了会陪在他身边,当他的老婆。”她的说法颇为古怪,可又挑不出哪里错。他摸出手机叫了辆出租车,问:“那你们领证了么?”“什么证?”“结婚证啊,代表契约的红本本。”“红本本不知道,契约是有的。他偶尔会叫我主人,但我不喜欢他这样叫我。”“真……想不到,你看着愣头愣脑的,居然挺会玩。”他的表情非常微妙,饶是沈歆也分辨得出他说的与她指的不是一回事。她照着他手臂里侧狠掐下去,疼得他嗷嗷直叫。“喂!你掐我干嘛!亏我还在担心你是不是被骗婚了呢!”一个“骗”字像是一道响亮的耳光,清脆地拍在沈歆的脸颊。她不自觉地咬下嘴唇一层干燥的死皮,问他:“你说的,结婚……是什么样的?”他摸着下巴,笑容似乎消淡了些许。沉默思索片刻,他说:“结婚,也就那样呗。两个相爱的人,扯个红本子一起过日子。”她一顿,下唇被她扯出一道口子,渗出血珠来。她小声问:“如果……没有相爱呢?”“不爱了?”他讥讽地笑了笑,“从互相欺骗开始,先是不停吵架、然后冷战、再是分居,最后一拍两散,各自去寻找新的爱人。”她的头越来越低,视线胶在不断摩擦人行道铺砖的鞋尖上移不开了,“那……到底怎样才算是相爱呢?”纪知云隐约感知到些什么,眉尾一抽:“他该不会没说过爱你吧?”她不说话了。“那你还傻乎乎地做他老婆?”她紧紧闭着嘴巴。“听哥哥一句话,这样的男人,早点跟他离婚。”他同情地拍拍她的肩膀,“别在一棵树上吊死。离了婚,你会发现遍地都是单身的大好青年——当然,像我一样帅气又多金的男人的确难找。”他肯赏脸安慰别人的次数屈指可数,不知道她听进去多少。她发了一会儿呆,冷不丁抬头说:“你是真的怕鬼。”他的笑意凝结在嘴角,浑身一抖,“能别提这茬吗?我前几天才被一个说是四个月前被我抛弃的女鬼压床,她抱着我的脖子啃,边啃边问我还记不记得她。我哪跟女鬼约过会啊,不知为什么被缠上了,每天都来……”她神色恍惚地叹了口气:“应该不是鬼,可能是喜欢你的小妖怪吧。”像个小老太婆似地唉声叹气的模样不适合她。她应该像之前一样,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四处发掘新鲜事物,然后抓着他认真地问出一大串奇怪的问题。他想说些什么,可转眼间的士已经停在路边,抱怨似地对他们鸣两下喇叭。刺耳的噪音令他更烦躁了。他拉开车门,不由分说地把她塞进去,“别想了,陪我去趟医院。我到现在还想吐呢,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被石头砸的。喂,我要是中途昏倒了,你一定要扶着我啊。”***纪知云有他自己的倔强与坚持,比如说一定要在他指定的医院看病。途径一条恰逢施工的大道,路况颠簸,他忍着恶心,一再强调:“我从小到大都是在那家医院看病的,不光是我,我们一家子都是。其他医院的消毒水味我闻不惯。”门诊大厅人满为患。纪知云没想到连挂号排队的小事都没法指望沈歆。他一个人排了许久的队,拿到号后拨开人群去找的沈歆,发现她在他被夹成汉堡肉的期间偷偷溜去医院小卖部买了瓶罐装牛奶喝,还没买他的份。他刚在队伍中捂出一身汗,到了人稍微少点的地方被冷风一吹,闻着她瓶里的牛奶味,更想吐了。他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她不知又哪里得罪他,喝完最后一口牛奶,寻了个纸杯装半杯温开水给他,陪他去候诊室等。他有气无力地瘫在椅子上,岔开两腿挡路,仿佛随时会滑下去。沈歆谨记他的嘱托,牢牢地盯着他,时刻准备着在他将要昏倒时接住他。他被这道视线粘得心里发毛,摁着她的眉心把她脑袋推远了点,“我知道我长得好看,你心里有数就行,用不着目不转睛地看。”“我是担心你晕倒。”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满不在乎的“哼”,嘴角微微扬起一道弧,“你比我爸妈还关心我呢。”“我爸妈很早就结婚了。离婚后,我妈找到了第二春,跟新老公移民了。我爸呢,到现在还在乱搞男女关系。谁都不愿意管我。”喝干水的纸杯被他攥在手心,他恍若未觉,自顾自说,“你看,无论曾经多么相爱,感情都是会淡的。就好比,长久住在心里的人说不定哪天就突然走掉了。”她安静地消化他话语的含义,不确定地自言自语:“可我心里没有住人,是不是他已经走掉了?”她没能得到答案。诊间门外的灯牌跳到了纪知云的号码,他捂着脑袋走进去。沈歆拿着皱巴巴的纸杯离开排椅找垃圾桶,蓦地嗅到了一股藏着异香的狐狸味。这狐狸味模糊地弥散在空气中,断断续续地消失在某个转角,又在下一个楼梯间出现。她循着味道勾勒的方向出了门诊大楼,像是被绳索牵引一般来到另一栋大楼前,没有半分犹豫地撩起透明的门帘,迈入。这栋楼的名字是“住院部”。她敢肯定,这栋楼的某个房间里有三姨的味道。第23章 怪人沈歆缓步上楼,凝神分辨可能出现狐狸味的位置。期间手机一直在兜里震动,她接起电话,那头的纪知云捏着嗓子,仿佛在躲避什么人:“喂,我爸居然也在这破医院,你去哪儿了?我得赶紧回去了,要捎你一程吗?”她仓促回绝了他,忘说了谢谢。毕竟比起人间大猪蹄,三姨更重要些。好奇心牵引着她推开一扇门,在巡逻护士发现之前闪身进入病房。这是一间双人病房,对着门的床位空着,两床之间拉了一块半折叠的隔板,狐狸味是从靠阳台的床位传出来的,并不浓郁,因此颇为古怪。三姨身体不舒服吗?为什么要看人类的医生呢?她蹑手蹑脚地向阳台边的床位走去,扒拉着隔板边缘,探头探脑地露出一双眼睛。病床上的人面朝阳光充足处蜷着身子,背对着她。那人身形消瘦,戴着一顶深灰色毛线帽,显然不是三姨。她仔细嗅了嗅,虽说无法确定究竟是哪一件物什残存着三姨的狐狸味,但她笃定三姨一定来过这里,或许来过数次。此时不见三姨的影子,她心想,冒昧打扰人家睡午觉不太好,不然还是回去吧。踮着脚从隔板退出来,她像是干了坏事似地忐忑不安,一点点往房门处挪,却见病床上的人卷起被子翻了个身,恰好与她视线相交——好巧不巧,她被当场抓包。那是一对噙着笑意的眼眸,虹膜的一个小小角落照进了光,剔透得近乎琥珀,安静又不失狡黠。那人对她眨了一下眼,稍微扯高了点毛线帽,歪着头问:“既然来了,怎么着急要走?”被褥包裹的身体松松垮垮地撑开一件蓝白色条纹病号服,毛线帽的边缘卷起,依稀露出几簇柔软的发丝,发梢打着卷,有些贴在额头上,有些散在阳光里,衬得他的肤色更为苍白,浑身上下充斥着一种看淡世事的颓唐。原来是个男孩子。沈歆定住脚步,拘束地把手藏进衣袖,勾绕在一起,“对不起,我以为我认识的一个人在房间里。”“谁啊?说不定我认识呢。”他懒洋洋地弯腰,从床边矮柜的抽屉里拿出一颗苹果,用纸巾擦了擦,仿佛费很大力气似地往她的方向递过去,“不留一会儿陪我说说话吗?我一个人实在太无聊啦。”奇怪的人对她发出了奇怪的邀约。苹果的红色鲜亮欲滴,不知为何让沈歆想起了三姨脖子上的红宝石项链。她甩甩头发,磨蹭地走到他床边,搬了个小板凳坐下,然后接过苹果,放在掌心里拢着,眼睛不时地瞄着周围。病房内的陈设很简单,床下放着两个热水瓶,阳台落地窗玻璃上靠着一箱水果,窗外的晾衣架上挂着几件衣服,一半架子空着,该是留给另一张床位的病友。狐狸的味道说浓不浓,说淡也绝对不淡。她心有疑惑,决定找点话题:“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是啊,原先有个室友,前天刚走,旁边的床位就一直空着。”他从床上撑坐起来,指着床尾的旋钮,“你能帮我把床板调高一些吗?”她不善言辞,轻而易举地被他牵着走,转眼就热心地帮他调整好靠垫和枕头,还问他这样靠着舒不舒服。忙活完了,她早忘了先前在脑内排演过的一系列套话说辞,只呆呆捧着苹果端坐,像个刚上小学的乖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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