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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9节

  再世权臣

沈柒一把握住苏晏的手腕:“你说你有预感,再也回不去了!”苏晏苦笑:“我也知道可能性渺茫,并不抱回去的希望。但我至少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不是整天提心吊胆你们之间谁又收拾了谁、谁又想杀谁,后半辈子永无宁日,对吧?”我并不在意你在不在意。只是想告诉你,我对所有不能选择自己的意愿、只能被迫去接受的事情有多么深恶痛绝。的确,我无法抵抗强大的力量,但至少可以决定自己的生死——如果连这个都不被允许,那就太恶心了。似曾相似的感觉,令阿勒坦想起乌尼格在寝殿窗台上悬空而坐时说的那番话——若我有足够的能力,就去改变世道;若是没有,我不愿生活在那种世道里成为被践踏的一方。这下连他也变了脸色,说道:“乌尼格,我不逼你!你如果实在为难,我可以离开,将来你改变主意了,再来北漠找我。”荆红追趁机再表忠心:“我从不要大人做任何割舍与选择,无论大人去哪里、做任何事,属下都会生死相随。”豫王与景隆帝对视一眼,兄弟俩从彼此眼底读出了无奈与烦愁之色。这个苏清河啊!不直接逼他,而是一步步清理外围障碍,可他却敏锐地看到了终局,反过来逼迫他们。到了这个地步,进一步他就要奔向鱼死网破,退一步自己又绝对无法接受,如何是好?苏晏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个困倦的呵欠。紧接着又是连着一串呵欠,眼皮都要垂下来黏住了。“我怎么忽然困得不行,太困了,感觉站着都能睡着……”沈柒扶住他,说道:“你这么多种酒混着喝,真喝醉了。”“也许吧,但我没觉得醉酒的难受,就是乏力,困……我累极了,只想睡觉,一切等我睡醒再说……”苏晏像鸡啄米似的点着脑袋,整个人往下软去。荆红追觉得他这副情态有些不对劲,即便是醉酒犯困,也不该困得如此神志模糊、全身失力,似乎不太正常。他再次搭上苏晏的脉门,初时觉得脉象正常,只是太缓慢了些,细细查探之后,发现了不对劲之处——随着苏晏闭上眼睛陷入昏睡,脉搏就逐渐停歇了;而旁人连声呼唤,他受惊似的蓦然一醒,脉搏又重新跳动起来。可这清醒并维持不了多久,不过几秒他又再次睡着,脉搏又渐寻不到了。荆红追失声道:“这不是普通的醉酒犯困,大人身体有异常!”所有人闻之色变,全都围过来探看,朱贺霖高声命人去传召太医,转头不停声地呼唤他。但苏晏只是睁眼瞥了一下,嘟囔道:“你们别吵我睡觉,我真的很困……”荆红追排众而出,目光触到桌面酒坛,掌风扫过,所有酒坛、葫芦与牛皮囊尽数爆裂,酒水交织泼洒一地,满园尽是混杂的酒香。终于在破裂的雄黄酒酒坛底部,他发现了一小块几近融化的白色蜡衣,骤然想起苏大人交给他的那颗药丸……那是他前往杀胡城的王宫营救大人时,大人拿在手上,犹豫要不要投入奶茶杯中的蜡丸。大人亲口说过,那是夜不收让他拿来毒杀阿勒坦的,但他说自己不会杀人,更不会杀阿勒坦。后来为防万一,大人就把蜡丸交给他保管……那颗蜡丸呢?风影掠过,眼前一花,荆红追消失在当场。须臾后又闪掠回来,手里拎着个晕头转向的苏小北。“我柜中一个白蜡丸不见了,你可见到?”荆红追急声问。苏小北努力克服轻功带飞造成的眩晕感,答:“我奉大人之命打扫追哥的房间,发现一个乌鸡白凤丸,以为是豫王殿下遗落的,拾起来打算送还。”“蜡丸呢?”“在我袖中。”苏小北在袖子里摸来摸去,又在腰带里掏摸,“奇怪,去哪儿了?明明收好了的……”荆红追望向酒坛,心中浮起一个糟糕的猜测:苏小北在搬运酒坛时,蜡丸从身上滑出,掉落到雄黄酒里去了。而方才喝了这坛雄黄酒的,只有苏晏一个人。“什么蜡丸?”豫王挑起那一小片蜡衣,“不像乌鸡白凤丸,莫非是安神催眠的药?”荆红追胸口一片冰冷,连血脉都冻结了似的:“是夜不收给大人,让他毒杀阿勒坦的药丸。”夜不收的掌管者豫王愣住。险些被自己的可敦下毒的阿勒坦愣住。“毒药?谁吃了,清河吗?”朱贺霖暴跳起来,“快,宣太医!先催吐!去拿牛乳过来!”这回景隆帝没有摁住他。抱着困乏难当的苏晏,见他难忍耳边喧哗声,想伸手堵住耳朵,可是一抬手又忍不住睡着的模样,沈柒的眼眶涌起赤红血色,咬牙攥紧苏晏的肩头,不断呼唤:“清河!醒一醒!先别睡,清河!”夜不收,毒药。豫王想起了一个人——楼夜雪,夜不收的千总,擅长练兵、用毒,人人闻之色变的黑心鬼老夜。阿勒坦也想起了一个人——严城雪,当初在飞针上淬毒,一点“边城雪”,让他几乎命丧黄泉的那个铭国官员!豫王咬牙问荆红追:“你确定是夜不收的毒药?”荆红追道:“大人当时是这么说的。”阿勒坦道:“当时我俘虏了夜不收的霍惇。”豫王:“霍惇是楼夜雪的搭档,经常同时出动。”荆红追:“那么当时他们都在杀胡城,的确可能与大人见过面。毒药也是严城雪给的。”豫王二话不说,拔腿就走:“楼夜雪在居庸关!我这就去把他拎过来解毒!”他接到鹤先生绑架阿骛的威胁信后,本来安排了楼、霍二人去大同怀仁调查世子下落,后来发现荆红追已经救下了阿骛,便转而命二人继续盯着阿勒坦。阿勒坦率兵进入居庸关,紧逼京城时,豫王知道这是苏晏、朱贺霖与阿勒坦商议好的钓鱼计划,但也担心阿勒坦出尔反尔、临阵倒戈,故而又命全体夜不收守在居庸关待命,伺机行事。居庸关距离京城一百多里,在昌平城以西,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三天便可以来回。豫王边走边扬声道:“二哥,这三日清河就交给你了!”景隆帝沉声道:“好。你要快,竭尽全力!”豫王的身影已经掠过围墙消失不见,紧接着唿哨声起,墙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迅速远去。剩下四人要去探看苏晏,沈柒紧紧抱着他,厉声道:“谁也不许碰!”景隆帝冷冷道:“沈柒,你别在这时候发疯。荆红追身负上乘武学,能吊命。阿勒坦是萨满大巫,少不得懂一些行医用药的门道。待会儿太医院所有太医会赶来会诊。这种危急时刻,你还要死守着不让人碰他,是想要他的命?”沈柒用一双满是杀气的眼睛,盯着他与在场众人片刻,心头仿佛万千挣扎,最终疯狂的神色退去,缓缓松了手。“不能让大人睡着。虽然毒性不明,但我总觉得大人一旦真正睡过去,恐怕——”荆红追当即捏住苏晏的脉门,狠狠心输入一丝尖锐的真气。苏晏疼得一哆嗦,霍然睁开眼睛:“疼……阿追你别拿针扎我……”说着又要睡。荆红追无奈,间隔几秒就输入一丝内力。苏晏屡屡被疼醒,困得要死又没法睡,愤怒地要抓狂,然而面对一张张紧张焦急的脸,他的气舍不得朝他们撒,化为了几声断断续续的叹息。“此毒名为‘关山月’。”他在入睡与清醒的间隙里,极力集中注意力,勉强说道,“阿追说的对,不能让我睡着,睡着了就再也醒不了了。”苏晏被送入屋内,没敢放在床榻,就让他坐在圈椅上。苏小北边哭边端了一盆盆冷水过来,又将冰窖里存的冬日冰块敲碎了放在水里,用来冷敷,刺激着不让他入睡。朱贺霖急问:“解药呢?严城雪有没有连解药一同给你?”苏晏摇头:“没有解药。他特地叮嘱过我……啊,疼!”他抽口气,继续说,“说原料难得,只成此一丸,让我不要失手……嘶!”冰得一哆嗦,他又睁开眼,“我当时失忆,但仍觉得不能杀阿勒坦,就把蜡丸丢给了阿追,真是……阴差阳错啊……”苏小北大哭:“是小人的错!小人百死莫赎!”苏晏扯出一丝笑容,伸手似乎想拍拍他:“是天意。我动了回家的念头,老天来成全我了。”“不准走!”朱贺霖狠狠揪住苏晏的衣襟,把他摇成了一丛风中芦苇,“哪里都不许去!你敢睡着,敢走,老子大巴掌扇醒你,听见了?”沈柒一拳砸向朱贺霖,被荆红追眼疾手快抓住。景隆帝道:“闹吧,就在他身边闹。闹得越凶,他越不放心,越不敢睡。”苏晏长长地吐了口气,疲惫地道:“过来,都坐我旁边,轮流和我说话……嘶!阿追,我真的要生气了……你们说话、读书、敲鼓、吹喇叭都行,只不要再扎我了。我又不是紫薇。”荆红追也很无奈:有几下大人瞬间沉睡,冰块都冻不醒,也只有真气刺穴还能重新清醒。他也不想的。阿勒坦满面阴霾,起身道:“我去收集残酒里的药渣,看能不能研究出解药来。你们四个好好看护他,别让他睡着。实在不行,你们就当他的面拔刀互砍,看他着不着急。”第456章 我就是苏清河皇帝罢朝了。百官只听闻苏阁老突发急症,圣驾忧心其疾,亲至府上探望。太医院的院使与院判们也几乎被抽空,日夜轮班往苏府里填,但问起他们详情,所有人都摇头不语,口风极严。众臣只能猜测苏阁老此次病得不轻,怕是比去年挂冠离京那次更凶险,也不知还能不能好转。年纪轻轻,惊才绝艳,前途无量…… 要是真就这么一病不起,不只是可惜,更是朝廷与国家的重大损失。天妒英才!许多朝臣扼腕叹息。更多官员自发要去他府上探病,却被皇帝一纸 “严禁打扰” 的谕令打发回去。太医们集体会诊,对如何解这种奇特的毒性一筹莫展,药方改来改去换了四五张,似乎能缓解一些嗜睡的症状,但依然治标不治本。阿勒坦也是毫无头绪,又兼手上没有惯用的北漠药材。严城雪于毒药上的研究水平他是亲身经历过的,其毒之霸道、奇诡,也许只有远在万里之遥的神树果实能够解除。他想赶去太子城,让斡丹组织一批精锐勇士,与他同赴冰原寻找神树。但苏晏在短暂的清醒期间拉住了他,说:“没用的,老夜把毒药给我时就交代过了……”五个月前,旗乐和林城外军营的毡帐内,楼夜雪打开药箱底层暗格,取出一枚龙眼大小的蜡丸,递给苏晏:从此乃下官新研制的奇毒,名为 “关山月”,毒性不亚于 “边城雪”,症状却较之更为隐秘。中毒者乍时毫无反应,一旦饮酒至定量便激发毒性,只觉畏光喜静、困倦难当,就此一睡不醒,于沉眠中气竭毙命。犹如关山月照河边骨,寂寂无声。此毒无解,纵然什么解百毒的树果也再救不得!阿勒坦听了面色极其难看,坚持道:“不试如何知道?”苏晏苦笑:“纵然有效,你这一程来回需要多久?日夜兼程也得小半年。你知道人不睡觉最多能撑几日?九日,九日便是极限。”他握住了阿勒坦的手,用自己较之纤细许多的手指,缱绻缠绕着对方黝黑粗长的指节,温声道:“阿勒坦,你不要去冰原,就留在这里陪我。” 又望向守护在身旁的朱槿隚、朱贺霖、沈柒与荆红追,低声恳求,“你们也别折腾了,安安静静地陪我几日吧……”苏晏说着说着又睡着了,荆红追狠心弄醒他,一刻不停地以真气温养他的心脉。沈柒面色阴郁,以长勺撬开苏晏的齿关,给他喂调了药汁的米糊。朱贺霖守着药炉,魂不守舍地问他爹:“皇叔怎么还不回来?脚程这么慢!”景隆帝素来沉稳的脸上也失去了从容之色,日夜紧锁的眉头,在他的眉心皱出了深刻的川字纹。他刚收到从居庸关飞回的鸽信,沉声道:“槿城赶至居庸关只花了一日夜,说已带上楼、霍二人,即刻返回京城。就算他星夜兼程,也还得至少一日夜才能回来。”研制毒药时就奔着一击毙命而去,根本没有想过制作解药的严城雪,真能在剩下的六日之内解开苏晏身中的 “关山月” 吗?在场之人谁都不敢下定论。焦急等待豫王回来的这段时间,他们一步也没有离开主屋,三餐菜饭由苏小北端进来,食不知味地填饱肚子,困倦难当了就在书桌上趴一会儿、床榻边倚一会儿,轮流守夜。这样至少保证苏晏身边有三个同时清醒的人,不断与他说话,刺激他不要睡着。而荆红追更是辛苦,几日夜下来不断为苏晏输送真气,手掌不敢轻离,一息不曾闭眼,为了减少自己解手的次数甚至干脆辟谷。好在他境界高深、内力雄浑,真气运转时还能源源自生,故而自身消耗虽大,还能支撑下去。闭掩的窗户,昏暗的光线,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薄荷味,低垂的幔帐间数道人影绰约,语声哝哝。一室之内有人醒着,有人睡着,吐出与吸入的气息都交缠在一起。朱贺霖从浅眠中惊醒时,眼前见到的这幅景象令他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爬上床榻时,他擦过了倚栏而睡的沈柒的腿。沈柒大约也是疲累至极了,竟只是撩起眼皮看了年轻的皇帝一眼,又闭目睡去。这道眼神中没有了令他不快的阴戾与恶意,只是茫然,像个无辜稚子般纯粹,倒叫朱贺霖一时怔住。从幔帐间伸出景隆帝的一只手,摇了摇手指。朱贺霖连忙掀帘而入,从盘腿打坐的荆红追身后绕过去。苏晏在椅子上坐久了腰椎难受,众人便将他搬至床榻,但也更担心他挨到枕头就睡着,于是始终有个人在他身后,让他可以半倚半坐。这会儿的人肉靠垫是景隆帝,正把苏晏的半身揽在怀中,同时握着他的手与湖笔,一边牵引着他在铺了纸张的矮斜木架上作画,一边在他耳畔细细地解说作画技巧。苏晏的左手向旁伸展出去,脉门贴在荆红追掌心,右手握笔,正强打精神,有一句没一句地听老师授课,笔下的锦鸡像秃毛尖叫鸡,牡丹则像一盘盘和了蒜汁后扣翻的辣椒面。景隆帝犹自瞎了眼似的夸奖:工笔写意在骨不在皮,我的卿卿画出了神韵。朱贺霖想起父皇教年幼的他画山水时,分明斥责过他所画瀑布像劈叉的大腿,用笔毫无章法,不免有点委屈。但他很快就把这点小吃醋抛之脑后了,挨过去问苏晏:“你还困不困?”苏晏转头看朱贺霖,觉得这双与他爹和叔毫无相似之处的虎目,睁圆了认真看他的样子又有些像水汪汪的狗眼,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困,但小爷看我这一下,我就好多了。”朱贺霖被他的笑容与暖言蛊惑,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嘴唇,继而着迷似的双手固定住他的脸侧,激烈索吻。苏晏猝不及防之下,后脑勺被紧紧压在景隆帝的胸前。景隆帝望着怀中两个扭动的脑袋,露出了难以言喻的神情,挥手想把儿子甩出去,又觉得这孩子有点可怜。荆红追可不觉得偷香的皇帝可怜,只嫌他妨碍苏大人呼吸,于是伸出另一只手,揪住朱贺霖的后衣领,将他掀了出去。朱贺霖在床榻上滚了半圈,脑袋磕在沈柒腿上,把沈柒撞醒了。沈柒怒视朱贺霖,朱贺霖下意识地指向荆红追,祸水东引。沈柒阴沉地看了一眼荆红追,荆红追脸色冷漠,眼里除了他家大人谁也没有。朱贺霖揉了揉磕疼的额角,冷哼:“朕现在没心情与一介草民计较,不然治他个犯上之罪。”沈柒道:“你下去,轮我看着。”朱贺霖不想下去,便斥责他:“对君主‘你’来‘你’去,还有没有一点为臣之礼?朕看得先治你个犯上之罪!”幔帐里传来苏晏含糊的声音:“七郎,贺霖,你们不要吵,小声点……”毒性使他畏光怕声、困顿难当,但求生本能与外界刺激又不准他安静地睡着。寻常人渴睡不得,必暴躁发火,但苏晏看着一室之内的众人,首先想到的他们对自己何等情深意重,所以这股失眠的暴躁只能死死憋住,暗中朝自己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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