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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9节

  再世权臣

苏小北顺从地诺了声,请苏晏在大门口稍等,他去赶马车过来。苏小京没有打伞,站在庭院中怔怔望着苏晏的背影,整个人从外到内都被三月微寒的春雨淋透了。——他只是个小厮,只配为贵人端茶倒水、看门护院……一辈子的小厮!-苏晏坐着马车进了宫。今日申时他才从文渊阁回来,这会儿才刚到傍晚,朱贺霖又派侍卫来传召他,想必有什么要事相商,于是他又马不停蹄地赶进宫去。朱贺霖如今住在乾清宫。一来因为坤宁宫重建好了,就在乾清宫后面,他可以时不时过去缅怀母后,再摸摸里面新挂的花灯,聊以慰藉。二来,他不愿占据养心殿。养心殿是景隆帝以前常住之处,殿内的一切都维持在“先帝驾崩”前的模样。朱贺霖命人照常打理着这里,一花一木、一香一墨,哪怕桌面的果盘与茶汤,都得按他父皇在世时每日准备。甚至连四时的衣物,也得按他父皇的身量,一套不能少地做好,挂在衣柜内。——就好像先帝随时会从极乐世界返回,再坐回养心殿的龙椅上一样。宫人们私底下都说:咱们这位新皇上孝顺归孝顺,但是不是有点太过“痴情”了。这个“情”并非男女之情,而是父子之情。但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太过执着放不下,于许多人的眼中便有了股病态的味道,便成了所谓的“痴”,然后进一步地担心起,会不会由“痴”变为“疯”。只有苏晏知道,朱贺霖是真的在等他父皇醒来——与他一起,每日每夜地等着、盼着。苏晏在乾清宫的东暖阁前,遇见了侍立门外的富宝。富宝,还有成胜,作为新帝在太子时期就陪伴左右的身边人,如今分量已经是内官里的数一数二。连依然在司礼监守着玉玺的蓝喜,与他们相比,都有了些日薄西山的气息。富宝今年业已十六七岁,比刚认识苏晏时稳当多了,但面对苏晏时的笑容,仍与当年无异。他躬身行礼后,说道:“苏大人可来了,小爷……皇上可等了好阵子了,小的站在这里,听里面脚步声踱来踱去,一会儿要茶、一会儿要果脯的,似乎正变着法儿打发难熬的等待时间,就跟从前在东宫等大人来时,一模一样。”苏晏朝他还礼:“哪儿能呢,以前皇上孩子气,现在可成熟稳重多了。”富宝说:“那是,皇上如今越发有威严,小的都快忘记了他幼年时的模样……苏大人,你也忘记忘记?”苏晏琢磨出了点说客的味道,笑道:“好好,以前是以前,今后是今后。”富宝心满意足地请他进殿去。隐隐听见脚步声,朱贺霖便立刻坐回了罗汉榻上,摆出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呷着茶,把手里的书册慢悠悠地翻过一页。看到这一幕的瞬间,苏晏陷入恍惚,仿佛一身金冠龙袍坐在那儿的,是年轻时的皇爷。他眨了眨眼,立刻回过神——这只是天子装束带来的错觉。朱贺霖是朱贺霖,朱槿隚是朱槿隚,他从未把他们两人混同过。“小爷找我?”苏晏很自如地问道。“对,有点事想问问你,坐。”朱贺霖卷着手里书册点了点炕桌,示意他坐在罗汉榻的另一侧。苏晏往日与他随意玩耍惯了,这两个月也适应了他的新身份,把靴子一脱,盘腿坐上榻:“什么事,你问吧。”朱贺霖先是半歪着脑袋,仔细端详他,无喜无嗔的眼神看得苏晏有点发毛,继而拿书的手臂压在炕桌上,把上身探过去些,压着嗓子问道:“听说两年前,那个阿勒坦曾经中毒濒死,是你把他衣袍扒光了,骑在身上摸来摸去,摸活的?”第313章 到底睡没睡过……这是哪儿跟哪儿啊!苏晏十分无语,倒也回想起了两年前,在灵州清水营的城外帐篷内,阿勒坦身中严城雪的淬毒飞针,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情景。因为瓦剌侍卫们不让旁人触碰阿勒坦身上的刺青,只能他这个“被王子允许摸过神树”的人出手检查毒伤,所以在阿勒坦濒死抽搐时,他掌心伤口流出的血意外染在了对方的刺青上。结果也不知是否出于这个意外,眼见就要毒发身亡的阿勒坦重又稳定了下来,连在场的大夫也啧啧称奇。吊住了一条命的阿勒坦,被侍卫们星夜兼程送回北漠。临走前,有个叫沙里丹的方脸侍卫长对他说:圣地的神树能救王子。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位身材魁伟、爽直而野性、笑起来眼里有秋阳的草原王子了。“……想什么呢?眼神都虚了!”苏晏回过神,见朱贺霖正凑近了,审视般盯着他。十七岁的天子,一张剑眉星目、年轻而锐意的脸,在皇权的加持下,将跋扈内敛为宸威,不知何时起隐隐有了一股唯我独尊的气势。这股气势无形无质,存在于乌纱翼善冠;存在于十二团龙袍;存在于登基大典上,日月在肩、星山在背的肃穆的玄色冕服;存在于堂皇庄严的宫殿与前呼后拥的军卫;更存在于一念夺生死、一诏定江山的至高无上的权力。权力是最好的春药;责任则是最催人的力量,催人成长,也催人蜕变。当权力与责任同时落在一个人的肩膀上,他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会物是人非吗?会当时惘然吗?会像另一位帝王后悔年少轻狂的决定时,喟叹的那样——“此朕少年事”吗?苏晏依稀生出了些异样的感觉。富宝的声音在脑海中再次响起:“皇上如今越发有威严,小的都快忘记了他幼年时的模样……苏大人,你也忘记忘记?”——这句话,究竟是在提醒他什么?苏晏下意识地将身稍微后仰,拉开了与朱贺霖之间的距离,若无其事地笑道:“哪有小爷说得那般不堪!救人如救火,大男人之间没那么多忌讳。再说他也没光着,还穿着条短裤子呢!”朱贺霖沉下了脸:“问题的重点在这儿?”“……不在这儿?”难道问题出在我身为大铭官员,却与异国(乃至敌国)王子有私交,犯了“里通外国”的大忌?也是,如今朱贺霖已是皇帝,站位不同,看待事情的角度自然也就不同了。以前他看我,先是玩伴、好友、自己人、情窦初开的对象(苏晏忽然发窘,连忙在心里划掉最后一句),然后才是身为臣子的苏晏。如今难保不会反过来,先把我“臣子”的属性摆在前面。一念至此,苏晏强压住心底浮起的惆怅与苦涩,下了榻端正站好,正色拱手:“臣深知身为大铭官员,不宜与藩王外臣有公务之外的来往。但这事当时的情况比较复杂——”“当时什么情况,自然会有人告诉我。”朱贺霖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尖锐地追问,“我今日问你这事,究竟想要你坦白什么,你心里没个数?”本来有点数的,被你这么一逼问,好像又没有了……苏晏试探性地问:“小爷要我自证清白?”“哪种清白?”“呃,‘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的那种?”朱贺霖暗中咬了咬后槽牙。见对方面上毫无缓和之色,苏晏略一犹豫,觉得可能是自己忠心表得还不够,又道:“‘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的那种?”朱贺霖终于忍不住怒意,努力修炼的君王威仪破了功,狠狠一拍炕桌,连书册都拍飞了,大喝道:“少他娘给我东拉西扯,避重就轻!问的是你当时有没有又见色起意,半推半就地把人给睡了!”睡了……了……了……余音在回响效果良好的大殿内袅袅盘旋,苏晏霎时间涨红了脸。尽管殿里没有宫人,殿门也紧闭着,他仍是下意识看了一眼门口,旋即恼羞成怒:“叫那么大声做什么!万一给人听见……不是,你这直接一盆脏水闭着眼往我身上泼啊!”“什么叫‘见色起意’?‘半推半就’又是几个意思?把我当什么人了……”苏晏胸闷气短,话都说不利索了。朱贺霖脸色黑沉沉:“我说的有错?你要是真没意思,作甚去摸人家肚皮上的刺青?作甚与人家敖包相会,一锅吃奶茶?以茶易马只谈交易也便罢了,作甚又要附赠千引盐,又要派人送货上门?你是不是想把自己也送上门去?”“摸刺青,是为了从侧面验证鞑靼骑兵身上狼头刺青的真假。去城外马场见阿勒坦,又不是我一个人去,是带严、霍二人去平息争端。至于添头和送货,那都是谈生意的技巧……”“我不听这些!你就说说,瓦剌国书里指定的参礼官员条件,是不是为你量身打造的?你再说,那个阿勒坦与你之间没有旧爱私情?”“……那个,也不一定就是特指我啊,仔细查查,符合条件的官员肯定还有……”“有个屁!我让锦衣卫查了,就你一个!”“锦衣卫……你让谁去查的?”朱贺霖露出个古怪神色,像不甘衔恨,又像拉人共沉沦的快意:“沈柒。”苏晏眼前一黑,脚下打了个趔趄。朱贺霖见此情形,怀疑越发变成笃定,对苏晏四处招惹桃花的本事心深恨之,咬牙切齿道:“你跟沈柒打着兄弟的幌子暗通款曲;吃窝边草纵容贴身侍卫爬床;四王叔那边,你恨来恨去,最后还是为他离京出力;还有我父皇——不是说绝不会以色事君吗?不是说他要脸、你也要脸吗?不是说君臣相知,止步于此吗?结果呢?你要是女的,怕不给我生出个弟弟妹妹来!“这些我都忍了,毕竟当时年纪还小,不被你看在眼里。我自己也是,许多事回头想了才明白其中门道。可如今不同了,我是皇帝,天底下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也没有我杀不了的人,你那个远在北漠的贼野汉子要是再敢来挑衅,开战就开战!我亲自带兵砍了他和他那群蛮夷族人的脑袋,在皇城门口堆‘京观’!”苏晏听朱贺霖越说越离谱,到后面完全就是故意胡说八道、胡搅蛮缠了,气得只想拂袖而去。朱贺霖眼疾手快,一把薅住他的腕子,使劲往回拽:“跑什么?心虚了,还是心疼了?告诉你苏清河,别以为能借着这次参礼的机会勾搭旧情儿,双方谈不谈得拢还两说呢。就算朕会派人去,也绝不会派你!”苏晏手腕被捏得生疼,怎么都甩不脱,又是恼火,又是憋屈,转身就拿手肘捣向朱贺霖的胸口,力道还挺大。“还敢打我?反了天!”朱贺霖一手格住他肘尖,一手勒住他的肩颈,直接给掀倒在地,“以前我让着你的,还真以为自己有一战之力?”苏晏磕到了后脑勺,虽然不算太疼;还被勒得喘不过气,虽然也没到窒息的地步……但他窝火啊,窝出的火要把这东暖阁的地砖给烧穿了。“认不认错?服不服软?”朱贺霖胳膊勒着他的肩颈,膝盖抵压着他的大腿,气势汹汹地问。苏晏用力扒他的胳膊,喘气道:“服你——”“妈”字到了喉咙口又被硬咽回去,骂娘可不能殃及先章后,苏晏不假思索地改口:“服你爹的软!”朱贺霖一怔:“……真的?”“什么真的?”“我爹啊!真的软?”“……”“我就说嘛,他都一把年纪了,力不从心也正常。”苏晏想一巴掌呼死朱贺霖。什么玩意儿!“鸟大不大”“爹真的软”,怎么什么话都能被他歪去不可描述的方向……这小子脑袋瓜里究竟都塞满了啥?朱贺霖还在嘀咕:“你真该试试我的……要不你先摸一下,验个货?”苏晏真的动手了。一拳招呼在他的鼻梁上。因为含威带怒,气灌拳风,效果惊人。朱贺霖猝不及防下中了招,结结实实挨了这一记,随即火起,按住苏晏好一顿锉磨。两人就跟街头混混打架似的,在地砖上滚来滚去,用手肘与膝盖互殴。苏晏一巴掌按在朱贺霖脸上,摸了满指的黏腻,怔了怔,猛地收手:“你……你流鼻血了!”朱贺霖坐起身,满不在乎地用手背一抹:“被你那一拳干的。”苏晏却慌乱起来,忙不迭地趴过去用袖子去堵他鼻孔,眼前模糊摇晃的尽是龙床锦被上大团大团的殷红血色。“没事,没事……我给你擦擦,擦擦就好……”似曾相似的情景击中了苏晏的心,恐惧感使得他瞬间哭了出来,“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该打你,你可千万别出事……”朱贺霖没把鼻血当回事,倒被他的过激反应吓了一跳。转念之后,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把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别怕!是我,朱贺霖……小爷没事,你别怕。”年轻的天子背靠榻脚,坐在地面,口鼻与下颌血迹斑斑。苏晏半跪在他岔开的双腿间,将脸贴在他前襟,哽咽不止。过了半晌,两人才平静下来。苏晏抓着朱贺霖的外袍,把织金团龙揪成了打结的长虫,抽着鼻子说道:“咱们以后还是别打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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