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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3节

  再世权臣

太后没让他起身,语气更重了几分:“就算是皇帝,也不能无视公义人心,一意孤行……”在训诫声中,景隆帝攥着袍角的手指越来越紧,额上冷汗渗出,脸色也逐渐泛青,勉强开口:“母后,儿臣有些不适,容先告退,稍适歇息之后再来问安。”太后被他打断,怒而反笑:“你还想玩‘避之不见’的把戏?皇宫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你是我亲儿子,我是你亲娘,你能避我到什么时候?”“并非托词避走,实是忽感不适……”“我看你前一刻还好端端的,怎么我一说话,你就‘忽感不适’?行,既然你不愿意见母后,连话都不想听一句,那我这就脱衣卸簪,素服出宫,自去白衣庵修行,不在这碍你的眼!”太后气冲冲地起身,皇帝一把捉住了她的袖子:“母后……娘,儿子真的是——”后半句戛然而止,皇帝向前倾身,把头压在了太后的腰腹间。太后觉得不对劲,忙托起皇帝的脸,见他面上全然脱了色,如白纸上唯以墨画了鬓发眉睫,双目紧闭,似已失去了神志,顿时慌乱不已。“皇帝!皇帝!”她惊声叫道,不知不觉跪坐在地,将儿子的上半身搂在怀里,“来人!快来人——”守在殿门外的宫人们当即跑了进来,蓝喜跑得最快。太后见了他,惊慌失措地说:“皇帝忽然晕了,快传太医,快!”蓝喜也变了脸色,立刻吩咐身后內侍:“快,把在太医院里的所有太医都叫过来!还有,去得一阁,把陈实毓也叫过来!”“陈实毓?我记得他是外科大夫,叫他来做什么!皇帝这都昏迷了,还叫他来开药浴方子不成?!”太后惊怒道。这一年来,皇帝的头疾越发频繁发作,可从未这般突然昏迷过,此刻蓝喜也是心乱如麻,不得不对太后吐了真言:“皇爷一直都不肯传召太医,近年来都是让陈实毓大夫来诊治他的头疾……”“为何会让一个民间外科大夫来给皇帝看病!”太后厉声道,“皇帝不爱使唤太医是皇帝的事,你们这些做奴才难道没个数,不好好劝解,也从不过来告诉我?!”蓝喜跪地请罪:“太后恕罪,实是皇爷下过严令,不准奴婢多嘴,奴婢不敢抗命啊!况且,那陈实毓大夫深得皇爷信任,医术高明……”“高明?高明怎么把人都给治昏了?”太后正问责,感觉皇帝在怀里微微抽搐了一下,似乎受了惊扰,连忙降低声音,咬牙道:“还不把皇帝扶到榻上躺着!”宫人们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皇帝安置在了软榻上。太后再焦急,也只能耐心等待治病的医者。不多时,太医们气喘吁吁地赶来了。陈实毓大夫年纪大,跑不快,去传召的侍卫直接背起他,一路狂奔到了慈宁宫,与太医们前后脚。太后不说多,直接让太医们会诊,又把陈实毓叫到旁边问话。陈实毓奉旨隐瞒,但眼下皇帝当着太后的面昏迷,隐瞒也没有意义了,便将这一两年来皇帝出现的各种新症状、病情的变化、自己对病因的判断、各种保守的治疗手段、设想过但不敢动用的激进的治疗手段……和盘托出。太后知道她这大儿子常年受头疾困扰,但只当是思虑过度导致,不想会如此严重,一路听下来,从惊、到痛、到骇、再到僵如枯木,她已说不出一个字。陈实毓跪求道:“让老朽为皇爷再诊断一番。”太后游魂般抬手,像是同意的意思。陈实毓排开太医们,望气、把脉,金针唤穴,一通操作之后,皇帝终于悠悠醒了过来。太后眼泪“刷”地流下来,冲到床榻边,握住了皇帝的手,止不住地啜泣,只说不出话。皇帝虚弱地道:“母后,别争了……”“好,不争,不争,你说如何就如何,母后都听你的……”“太子……召他回来……诏书,蓝喜代拟……”“好,召他回来,蓝喜,去拟诏书,好了拿过来!”蓝喜叩头后,匆匆出殿。“母后,儿臣真的累了……”太后伸出手臂垫在皇帝颈后,将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胸口,低头亲吻他的发髻,流泪道:“不累,我儿御极不过十数年,说什么累……让太医,还有陈大夫给你开药、针灸、艾灸……管用就行,你很快就能好起来……”皇帝一动不动地枕在他母亲的手臂上,双眼微阖,似乎沉浸在这久违的母爱中。蓝喜捧着新拟的诏书快步走近。皇帝低声道:“念。”虽然仓促形成,但蓝喜在司礼监多年,拟旨也算是得心应手,诏书没什么问题。皇帝道:“用印,立时发出。”太后抽噎着握他的手:“别再多费心神,好好休息……太医,快去开药!陈大夫,你能唤醒皇帝,就一定能治好他!”陈实毓道:“老朽必竭尽全力。”“另外,张榜公告天下,征召名医圣手——”“不必,”皇帝无力地握了一下太后的手,“母后面前这位陈大夫,就是名医圣手。让他给朕治病。”太后见他说得坚决,便不再当面反驳,只说:“你别费神,先歇息。”太医们商议了许久,方才定下药方,拿来呈给太后。太后不通岐黄之术,便拿给陈实毓看,问道:“如何?”陈实毓看完,斟酌着答:“药都是好药,方子也是温补裨益的方子,但服无妨。”“但服无妨”的意思,是吃了没问题,但也不会解决问题。太后绝望道:“难道非得……开颅?不行,这太冒险、太荒唐了!”陈实毓伏地道:“老朽也绝不会用这个法子!有史以来,从未有过开颅成功的案例,华神医的传说毕竟是传说,老朽担不起一条性命,更何况是九五之尊的性命!纵抄家灭族,亦不能从!”太后心里知道,倘若服药真有用,宫内宫外这么多名医,几年来早就把皇帝治愈了,何至于等到今日,个个都束手无策的模样!她这一生,爱过、恨过、妒过、争过,害过人也杀过人,可从未像这一次,浑身发冷的害怕,直从骨头缝里抖出来。皇帝深吸口气,低声道:“朕……想睡会儿。”太后忙说:“你睡吧,娘守着你。”“认床,想回养心殿。”太后感到为难。好在养心殿就在慈宁宫附近,她向太医咨询过后,让宫人们抬着软榻,平平稳稳地挪过去。接受了陈实毓的针灸,又喝完了太医开的药,皇帝安安静静地躺在龙床上,像是睡熟了。太后坐在床沿,暗自垂泪了好一会儿,方才在宫人们的劝说下起身回去,并再三嘱咐蓝喜:“皇帝醒了,及时来报。有什么变动,也及时来报。”蓝喜连连应诺,太后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蓝喜把她送出了宫门,折返回殿,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想给皇帝放下挂帐。皇帝忽然睁眼望向他:“诏书发出去了?”蓝喜吓一跳,随即露出了松口气的表情:“回皇爷,发了……可为何不用皇爷事先拟好的那份?”“这种情况下发出去的诏书,才能最大程度避免中途被母后派人拦截。”蓝喜笑道:“原来皇爷方才是装的,可把奴婢吓死了!别说,这一招还真管用,太后还是心疼皇爷的——”“蓝喜——”皇帝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奴婢在!”皇帝沉默了短短几秒,眉心拢起些微细纹,慢慢地、平静地说道:“朕这回怕是真撑不住了……你去告诉陈实毓,无论用什么虎狼之药,都要让朕撑到贺霖回来。”蓝喜心头一惊,手中力道失了分寸,帐钩挂绳被扯断,“叮”的一声落在地面,翠玉碎裂。“……皇爷!”他痛楚地唤道,积蓄已久的泪水从眼眶里涌出。第292章 为何还留着你因为跪门案,焦阳与王千禾被褫夺大学士之衔,清理出内阁,但没有剥夺官籍,外放去担任地方官。两人一朝天上、一朝地下,心底还留存了最后一丝希望,希望太后能出面打捞他们一把,将来或许还有起复的机会。毕竟太后若是想再培养一拨朝堂上的势力,也没那么容易。可惜,太后因为惊闻皇帝的病情而乱了心神,“或将失去儿子”的恐惧在此刻压倒了一切,包括她日渐滋长的欲望与野心。当儿子无助地躺在她怀中时,她开始不断回忆起曾经母子间的温情。在儿子还年幼的时候,这股温情带着保护与控制的味道,这一刻她便唯剩母性,愿为子女全意付出。可当儿子从昏迷中醒来,用一种属于主见者与上位者的目光望向她时,她又如梦初醒般,感到了空荡荡的失落。太后极力抑制着这股失落,对似乎已恢复如常的儿子说道:“皇帝刚醒,不必急着理政,让那些阁臣与六部尚书们多担待着便是,龙体要紧啊。”皇帝却道:“朕心里有数,母后不必再劝。”太后宁可他如发病时一般,虚弱地偎依在自己怀中;或者像登基前一夜那样,心神不宁地来找她寻求支持与慰藉。两个儿子都在逐渐挣脱她用母爱编制的网,这一点认知,令太后黯然神伤地离开了养心殿。内阁人员骤减,只剩下杨亭与谢时燕二人,奏本处理不过来。皇帝便下令由杨亭担任首辅,谢时燕担任次辅,另外再从翰林院挑选几名庶吉士入值内阁,简单说就是临时工。按照惯例,内阁的辅臣在五到七人不等,如今只剩二人,势必要补充人员。为此官员们的心思难免活泛起来,不知多少双眼睛暗中盯着内阁的空位,梦想着跻身其中,一步登天。奉天门广场上廷杖留下的血迹刚刚冲刷干净,权力欲就带着它永不缺乏的载体,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揣度君心。——有官员上疏,极尽恳切地请求皇帝下诏,召太子回京,并自请担任奉迎使。——有官员再次翻出了卫昭妃的父亲、咸安侯卫演的旧账,捧着挖出的一点儿没被苏晏揭露出的恶迹,如获至宝,拿去御前邀功。可惜马屁统统拍到了马腿上。皇帝态度冷淡,当众赐给这些臣子一人一套(苏御史前年在陕西发明的)“荣耻杯”,打头那口的杯壁上就印着“以求真务实为荣,以溜须拍马为耻”。这个警示般的嘲讽,令臣子们想起了曾经赐给贾公济等一干御史的粉底皂靴,还有赐给进献祥瑞的地方官的大张牛皮,再次深刻感受到——咱们这位景隆皇帝哪怕后半辈子都不上朝,也由不得任何人糊弄。于是前朝经过数日动荡,终于基本恢复了平静。皇帝照常一旬三朝,陈实毓则每日奉召来养心殿,为皇帝针灸、开药。“皇爷……三思啊!”见皇帝端起药碗,陈实毓忍不住出言劝阻,“这些都是虎狼之药,短时激发潜能使人精力旺盛,其实只会加重透支身体,后患无穷。还是换成太医们开的温补方子,慢慢调养的好。”皇帝面不改色地将药喝完,方才道:“应虚先生不必担忧,按朕说的办即可。”退出殿外时,陈实毓喃喃自问:“不敢拿性命冒险开颅,最后还是得牺牲身体换取时间,难道真的是老朽错了……”因为魂不守舍,他险些与回宫复命的蓝喜撞在一处。蓝喜差事在身没跟他计较,侧让了一下,匆匆走进养心殿,对皇帝禀道:“腾骧卫盯了数日,不见太后那边有异动。算算行程,送诏书的使者应已至沧、德二州,想是一路无碍。”皇帝微微颔首,又问:“那个叫‘永年’的內侍如何了?”“自从皇爷与太后议定了试探之策,太后赏赐完他后便依计而行,命他继续留在养心殿做自己的耳目,永年立刻答应了。太后也因此相信了皇爷所言,这內侍永年的确是个奸细,怀疑小爷的画儿是他栽赃,便不再提要把画儿抖出去的事。只是太后未见他与宫外人联系,还没查出背后指使者是谁,就一直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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