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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节

  再世权臣

深色手臂上缠绕的淡青色发带,玉叶片泠泠作响……在神思模糊的睡与醒的间隙,他仿佛骑在了一匹洪荒巨兽似的野马上,身体随着马背上下颠簸。他在驾驭马,或者被马驾驭,这并没有什么不同,同样是被最原始而动人的律动支配了身心。那马眨眼又化作一位身材魁梧的天神,他落在天神宽阔雄伟的胸膛,像落在光滑而起伏的山坡。为了不继续坠跌,他只好挥舞手脚奋力勾攀,最后紧紧攥住了一圈黄金圆环……——苏晏霍然睁眼,坐起身,怔怔地发了片刻呆,下床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内中有个木箱,装的是日常杂物。他从中掏出一个颈部镶嵌金丝与绿松石的牛皮水囊,还有一双平平无奇的厚绒羊皮绑腿。拔出水囊的塞子轻嗅,依稀还能闻到奶酒的甜香。他鬼使神差地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囊口。甜味在舌尖惊鸿似的一飐,就消失了。只剩下微酸、微麻,与越来越沉重的苦涩……苏晏手中用力捏着空瘪的水囊,还有那双皮质柔韧的绑腿,眼眶蓦然涌起潮湿热意,向虚空发出无声的叩问:阿勒坦,你真的死了?-五天后,苏晏见到了在锦衣卫的押送下,从灵州策马赶来的霍惇和严城雪。霍惇滚鞍下马,还没站定,便听苏晏觌面问了句:“霍参军,与阿勒坦的交易完成后,我方派去护送茶叶和盐的兵士们,如今可都回来了?”霍惇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苏晏当时和阿勒坦达成协议,由大铭方面准备货马,派专人护送,负责把交易的茶叶和盐送至瓦剌。派出的正是自己麾下的一个骑兵小队。“只回来了两名。”霍惇神色黯淡,沉声答,“他们护送货物,走得慢,等到了瓦剌部落领地,阿勒坦死亡的消息刚刚传至汗王虎阔力耳中。虎阔力悲痛之下迁怒他们,他们不愿被俘,于是冒着乱箭逃回来,一路艰辛回到清水营,五十人唯余二人。”苏晏又问:“你可查问过这两名幸存者,瓦剌部落当时的情况?”霍惇答:“得知此事后我专门问过。幸存的那名小队长与虎阔力面对面说过话。他告诉我,瓦剌没能拿回他们大王子的遗体。听说是在铭国毒发身亡后,连尸身都腐蚀成泥,虎阔力手上,只有他儿子一缕变白的发辫。”苏晏眼底乍亮,似乎发现了个重要的线索,“‘听说’?瓦剌人听谁说的?”“那队长说,是站在虎阔力身旁的一个瘦高的黑袍人,看不清长相。但他略通蛮语,听见瓦剌族人称之为‘大巫’。”“黑朵大巫!”霍惇点头:“我当时听了那名队长的证词,也怀疑是他。而且看起来,黑朵在瓦剌部落身份颇高,且很有话语权,虎阔力十分相信他,连尸体都没见着,就确认了阿勒坦的死亡。”“那么阿勒坦的那批侍从呢,回部落了么?”“我也问了,那队长不知道,没人提起这事。而且他不认识阿勒坦的那批侍从,就算见到也认不出来。”“阿勒坦的那批侍从,怕是在半路上全军覆没了,否则哪怕回来一个人,都不会是现在这种局面。”苏晏沉静地说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没见到尸首,我们就不能当阿勒坦已经死了。这是我们唯一的破局机会。”霍惇有些不解:“苏御史的意思是……”苏晏又转而问严城雪:“严寺卿,解药制作出来了么?”严城雪因为天寒赶路,冻得面青唇白,但依然是那副爱答不理的傲慢模样,“没有。还缺好几味药材,你答应派人去南疆寻找,还没找到么?”苏晏皱眉:“一北一南,路程太远,那几味药材又罕见,短时内拿不回来。”严城雪撇了撇嘴:“那就继续等,虽然等也是白等。苏御史,你在做什么梦,那蛮子中了‘边城雪’,至今业已三个月,绝无生还可能。”苏晏冷冷道:“阿勒坦要是真死了,你和霍惇都得死,无论你们是不是真凶!”霍惇神情焦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严城雪狠狠瞪了一眼,讷讷地闭了嘴。严城雪朝苏晏冷笑:“你要拿我俩当替罪羊,去平息瓦剌汗王的怒火,请便。”苏晏嘲讽地看他:“你以为你们两只替罪羊有这等分量?未免太高估自己。实话告诉你,虎阔力已向朝廷投递了满是敌意的国书,万一战火烧起来,我大铭将要同时迎战鞑靼和瓦剌,你觉得胜算几何?”严城雪脸色更白,但仍嘴硬:“与北夷之战,迟早要打,现下开打未必胜算就少了。”“到时我先把你和霍惇的脑袋砍了,拿来祭旗!”苏晏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因为你的偏激狭隘与一己私念,可能将整个国家拖入兵燹之灾,届时无数战士流血牺牲,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严城雪,你万死莫赎!”严城雪声音尖锐,眼中怒火狂烈地燃烧:“阿勒坦要真是我杀的,是我导致了国家损于战火,千刀万剐我都认。莫说你要砍我祭旗,我自己都能二话不说跳进煮沸油的大锅里去!但我不是凶手!不是!”苏晏这下确认了,霍严二人的确与这个案子、与黑朵之间并无瓜葛,他们纯粹就是被黑朵利用来挑起两国战争的工具。这工具不是他们两人,还会有其他铭国人。阿勒坦的这趟历练之行,从一开始就是个巨大阴谋的承载品。“阻拦神旨之人,必被神灵的怒忿烧成灰烬……”如果黑朵认定的神旨,就是挑起两国战争,那么曾经试图交好大铭、想要结盟的汗王虎阔力,以及险些与大铭宗室联姻的王子阿勒坦,就都成了“阻拦神旨之人”。他利用严城雪和霍惇的恶意,狙杀阿勒坦并栽赃嫁祸给铭国,被荆红追发现。想出手搭救阿勒坦的荆红追也是“阻拦神旨之人”,所以被他逼到走火入魔,要不是阿追武功高强,恐怕也要横死当场。接下来的阻拦者还有谁,大铭边防守军?力图维持北疆平稳的景隆帝?还是总想揭露真相的苏晏苏清河?在这场阴谋中,黑朵唯一没料到的变数,大概就是没找到阿勒坦的尸首。但他凭借着暗中设局和自己的影响力,照样挑起了瓦剌汗王虎阔力的愤怒与复仇心。如果他还想火上浇油,那么铭国方面的仇恨又会如何挑起……苏晏突然想起了在大铭境内烧杀劫掠的鞑靼骑兵身上,那枚可以被擦去的狼头刺青。他遇到的那些骑兵,或许真的并非鞑靼人,打着鞑靼太师之子兀哈浪的旗号,实际上却是……瓦剌人?是黑朵安排的又一个局?试想一下,这批故意混在鞑靼人中的冒牌货,一旦被大铭军队俘虏,真实身份曝光,景隆帝会怎么想?——原来瓦剌的结盟示好,从头到尾就是个骗局。他们一边拿着大铭许以的好处,一边劫戮大铭的土地与子民。皇帝会降下雷霆震怒,这场复仇的战火将越烧越烈,除非一方被彻底屠灭,或者双方两败俱伤,再无停歇的可能。这个黑朵大巫……苏晏咬牙想,他图什么?莫不是个反人类的疯子!鞑靼又在其中充当了怎样的角色?是黑朵的指使者?是从犯?还是另一个被利用的工具?苏晏觉得胸闷欲呕,踉跄后退了两步。荆红追将他的后背揽在自己胸前,一边源源不绝输入真气,一边担忧地低声唤道:“大人,宁神静气。”“他必须得活着……”苏晏极力平复激荡的心绪,在荆红追怀中轻声呢喃,“阿勒坦,他绝不能死!”第133章 属下口拙手生“他必须得活着……”苏晏极力平复激荡的心绪,在荆红追怀中轻声呢喃,“阿勒坦,他绝不能死!”荆红追揽在苏晏腰间的手臂收紧了。理智上,他知道阿勒坦活着的重要性,可以避免一场生灵涂炭的两国纷争,还可以顺藤摸瓜,揪出背后阴谋设局的黑手。然而亲耳听这话从苏晏口中说出,感受到话中的重视与坚决,令他胸口梗塞,像生吞了一块有棱有角的冷硬石头。苏大人说得没错。荆红追忍着心底微微的苦涩与钝痛,对自己说,大人心系天下,以家国万民福祉为重,我绝不能为了自己一点私心妒念,耽误了他的大事。阿勒坦的死讯、黑朵大巫的阴谋、国与国之间复杂的形势、边陲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苏晏被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冲击,更兼半年来奔波劳碌、思前算后,这副文弱的少年身躯难免心力不支,这才在众人面前失了态。片刻后苏晏调息匀定,发现自己倒在贴身侍卫怀中的模样实在有些不雅观。他拍拍荆红追的手背,示意对方松开自己,站稳后,有点心虚地扫视了一圈。周围的锦衣卫纷纷投来关切的眼神,就连被解职监禁的霍惇和严城雪,目光中也没有多少幸灾乐祸,反而暗藏着几分忧虑。严、霍二人与他之间,或许有观念上的对立,有对彼此所执之道的不认同,甚至对他心存不满与怨恨,但在家国危机面前,个人私怨被暂时搁置到了一旁。霍惇问:“苏御史将我和老严押到平凉,盘问完案情,又当如何处置?”苏晏反问:“你觉得我会如何处置?”严城雪冷笑,对霍惇道:“估计是先关着,等瓦剌闹腾得厉害了,拿你我去压一压火势,或者交换些好处。也罢,我们触犯国法,横竖要死,苟利国家献出人头也无妨。遗憾的是,又要给苏御史平添一笔政绩了。”态度尖锐得很,说的也不知是真话,还是反话。苏晏却没被他气到,反而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错,思想觉悟提高了不少,可见关禁闭有效果。”严城雪一阵恶寒,连忙把肩上的手掌抖掉。“既然有效果,那就继续关吧。来人,把两位‘前’大人送进平凉府衙的牢房,”苏晏懒洋洋吩咐,故意把“前”字咬得明显,“命狱卒好生看管,不得轻侮,也不许优待。”立刻有锦衣卫上前,将严霍二人押去大牢。霍惇担忧地看了眼严城雪。严城雪脸色憔悴苍白,皮肤下青紫的血管清晰可辨,抿着色浅而略显刻薄的嘴唇。霍惇朝他张了张嘴,一堆话涌到喉咙口,最后又咽了回去,只低低叫了声:“……老严。”严城雪侧过脸,回以一个极淡的笑意。“罢了,没能同富贵,总算是共患难,就算下黄泉也能作个伴。”霍惇仿佛心下释然,这阵子眉宇间拧出的皱纹,松弛了不少。“……蠢货。”严城雪轻吐出两个字,转身率先走了。高朔偷眼看苏晏,见他望着严霍二人的背影“啧”了一声,似乎在盘算什么。又见荆红追目不别视,满眼满心都是他家大人,只恨不得化成苏大人的身上衣、腰间佩,要说两人间没私情,打死他都不信。他不禁忿忿不平地想:老严老霍这一对苦命鸳鸯……是鸳鸳,好歹还能隔着堵狱墙双宿双栖。我们上官呢,几个月见不着心上人的面,苦守寒窑……是寒衙,送信的鸽子都快飞秃噜毛了,结果人家在这边忙里偷闲,还各种招蜂引蝶,像话么?也不知沈同知图什么!大概就图苏大人生得好了。其实谁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也不见得他苏清河——苏晏已经走出了十几步,回头看跟随的锦衣卫中,唯独高朔还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动,于是叫了声:“高朔?”高朔蓦然回神,下意识地望向招呼声传来的方向,见苏晏一袭青莲色直身,外罩狐裘滚边的氅衣,卷云束发冠下,一张玉白面庞容光摄人,雪地明珠似的湛然,心底不由得一慌,腹诽的后半句陡然转成——他苏清河莫不是狐仙投胎,看来沈同知鬼迷心窍,也不是不能理解……荆红追远远放出一缕寒风般的剑意,刺得高朔瑟缩了一下,赶紧甩掉杂念跟上队伍。苏晏顶着冬月的朔风往官署走。荆红追见他眉头轻蹙,低声问道:“大人方才说,阿勒坦是唯一的破局机会?”苏晏微微颔首:“但我找不到他。其实阿勒坦被送走后,我也有些不放心,命锦衣卫沿着马车的辙痕追踪过,想看看能不能钓出幕后之人。结果他们追上时,见到的是遍地狼尸和一辆焚烧过的马车。他们回报说,马车里塞满了烧焦的尸体,但从体型看,没有一具像是阿勒坦。我当时以为,声东击西的策略奏效了,沙里丹护送阿勒坦走了另一条路,应该能平安抵达瓦剌。”“但三个月过去,阿勒坦仍不知所踪。”“是啊,无论他去了哪里,救不救得活,沙里丹总该将讯息传回部落,不应该是如今这个杳无音信的结局。所以我怀疑他会不会真的……”苏晏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不愿说出后半句。荆红追犹豫片刻,下定决定似的,问:“大人需要派人去找么?”“派谁去,锦衣卫?”“属下擅长匿迹与追踪,若大人认为有必要,属下可以……”苏晏猛然停住脚步,斜睨他:“怎么,不是说要守卫大人我的安全,这下就放心一走了之?”荆红追低头道:“大人身边数千锦衣卫,安全无虞。但大人这么牵肠挂肚的,忧虑太甚对身体也不好,不如让属下去试着找找看。”“——口是心非!耍这种以退为进的花招做什么,试探我的心意?好你个荆红追,原以为是个实心眼,原来是天然黑!”苏晏用手指戳着荆红追的胸口骂道,语气却并不严厉。“不是花招。”荆红追讷讷地辩解,被那根手指戳得心口发痒。苏晏轻嗤,“北漠茫茫,砂砾滩连着草原、雪山与森林,大海捞针去哪里找?何况去瓦剌,还要纵穿整个鞑靼地界。我不会派锦衣卫去,更不会让你去。“阿勒坦若是真死了,这是他的命,也是我大铭与瓦剌的劫难。届时能谈就谈,能解释就尽量解释,对方要是死活不信非要开仗,那就举兵迎敌。兵者国之重器,不可妄动,动则必扬威震攇乃还。我相信皇爷不愿轻启战端,但也绝不会畏战避战!”苏晏声音铿然如金石。他朝西北方向望了一眼,天际有茸茸雪沫飘洒,于是转头加快步伐。“那么大人接下来准备做什么?”荆红追问。“写告年假回京的奏折。”苏晏携风带雪地踏入衙门,抖落一地水滴,搓了搓冻红的手,“马政改革的大框架全都搭好了,只要按令执行不脱轨,让魏巡抚坐镇,我离开一两个月也无妨。“今年雪下得早,草原恐有白灾。本来每年入冬就是鞑子的劫掠期,万一遇到白灾生计艰难,这些游牧部落更是疯狂。宁夏、大同、辽东等九边重镇估计都要严阵以待,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何必浪费锦衣卫的守卫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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