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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5. 停滞 今时不同往日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没

祝缨一般也不拿小事麻烦政事堂。


如果不是这一批官职略多,且学生们都还是白身,但凡略小一点的事情她跟吏部就能办了。


比如童立、童波兄弟俩。


这两个人是祝缨刚到福禄县的时候亲自选入县衙的,祝缨升任南府,他们留在了福禄县。祝缨掌梧州之后,各县官吏的考课都在州里,由州里一总报给吏部。


国家太大、地方上的官吏又多,吏部能直接考核到的人并不太多,地方上数目庞大的底层官吏的考核、任命、举荐之类,吏部多半是要看地方州县的反馈建议。规定上是司功负责,实际上一般的主官权利很大。


祝缨很自然地就将这哥儿俩也给推了个从九品,文书都发到了吏部了,压根没告诉政事堂这件鸡毛蒜皮。


政事堂里假埋怨她的时候,她已到了福禄县与阿苏县交界的地方,在阿姐家做客了。


迎接刺史比迎接县令要隆重得多,赵沣亲自下令整理客房,准备迎接祝缨。他与妻子亲自迎出了三十里,等着祝缨到来。


赵沣心中激动之情实难言喻,十年功夫,县令变刺史了!自家算得上是与刺史大人“相识与微时”,这样的一份人情是后来者很难达成的。


他快步上前,一揖到地:“恭迎刺史大人。”


祝缨跳下马来:“姐夫请起。”


一声“姐夫”让赵沣心里舒服极了,他忙说:“不敢。”


祝缨笑道:“你被阿姐休了?”


赵沣微愕,哭笑不得:“大人哪里话?”


祝缨又看向赵娘子:“阿姐,好些日子没见啦。”


她对他们一如往昔,仿佛还是在福禄县做县令时一般。赵娘子自她任南府之后与她见面就少了,一看祝缨不摆架子,她也高兴:“阿弟更加威风气派啦!”


两人寒暄几句,赵娘子道:“家里都收拾好了,外头冷,回去聊吧。”


“好。”


一行人多半骑马,赵沣将自己的田庄道路修得不错,半天功夫就到了。路上,祝缨看了看周围的宿麦长势,又问赵沣情况如何。


赵沣道:“添了一样粮食,又不需另开地来种它,自然是好极。他们旁的人又有些眼馋甘蔗。我就说,橘子还不够种的吗?不过糖的利确实重啊!”


祝缨道:“满眼都是菜,筷子也只有一双不是?先把眼前吃进肚里才是正经。”


赵娘子道:“我也这般说,小妹他们山上种完粮食再种茶,也没再多的地方种再多的橘树了。阿弟可也有些日子没到寨子里看看了,包你大吃一惊!我才从阿嫂那里回来,可与以前大不同了!”


三人山南海北地聊着,既说到了山上,祝缨对赵娘子道:“我正要进山去。”


赵娘子大喜:“你可算又去啦,听说之前总经利基家的地方,又与花帕做邻居。那里的集市一开,我这里集市人就少了一些了。”


祝缨道:“我这不是来了么?阿姐猜猜,我这回进山是为的什么?”


赵娘子道:“什么?不会是在也要常往咱们家去吧?”


祝缨笑着摇摇头:“是一件现在就能看得见的好事儿。”


“那是什么?”


“老大的告身下来了,今后三年,他就是梧州长史了。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宣告这件事,再领他到梧州居住。三年之后,轮到别家,他身上依旧有官阶。”


赵娘子更是高兴:“那可真是太好啦!那么大一个人,总窝在家里像什么话?我说他,别总闷着。他就背上弓往林子里打猎。阿嫂同小妹都担心他,怕他在林子里出事,又要派人跟着他,他就跟人躲猫猫……”


赵娘子话匣子一打开,就没别人什么事儿了,赵沣对祝缨做了个无奈的表情,祝缨一笑,赵沣只好由着妻子同祝缨继续拉近感情。她依旧是那么的有活力,一气说到了庄园里。


赵沣此时才说:“你让大人先歇一下,咱们备下晚宴,一会儿你有多少话都坐下来再说。”


“行!”赵娘子说。又风风火火地安排祝缨入住。


祝缨等人住进了之前的客房,这里洒扫一新,一应摆设、帐幔之类比之前住的时候更好了,铺盖也都换了全新的。祝炼跟在祝缨身后,赵沣夫妇起初没在意,等到祝缨安排祝炼住她旁边的屋子,赵娘子才问:“这个……就是她们说的锤子了吧?”


祝缨笑道:“他现在叫祝炼,是我的学生,以前的事儿就先别提了。”


祝炼有点紧张,这位是苏喆的长辈,也是阿苏家的人,他据说是利基族的,两族有仇。


哪知赵娘子与苏鸣鸾一样,并不曾对他翻脸,反而说:“原来是他!能留在阿弟身边,看来是不错的。阿弟可要看好他,别再叫个什么鬼东西给拐走了。”


祝缨道:“那个呀?是他舅舅来接的人。”


“养了几年,头也不回!哼!那不是山里人的做法!我们阿苏家的人就不是!”


祝缨含笑听着赵娘子抱怨,又看赵娘子派了两人给祝炼听招呼:“带上他们,到了寨子里别跟你老师走散了。”


祝缨让祝炼谢了赵娘子,人也留下了,都放到祝炼的房里。祝炼有点别扭,他并不曾用过什么小厮,祝缨则是将这二人当做了祝炼的保镖。既然是人,就难免有眼有耳,说话小心些就是了。


很快,宴席也准备好了,赵沣夫妇又请了周围几个陪客,场面也很热闹。


祝缨对赵娘子道:“阿姐是知道了好消息,才准备得这么热闹吗?”


赵娘子道:“阿弟不是才告诉我的吗?老大的事情。”


祝缨道:“我是说你自家的事。”


赵娘子想了一下,没想到是什么,赵沣却突然说:“难道是大郎?”


祝缨点头道:“我安排他今年考试,过了就能放出来做官。”


赵沣和赵娘子喜从天降。赵苏离家上学有几年了,也没见读出个什么名堂来。福禄县也没几个能做官的,头一个是顾同,赵苏比顾同还早投效,赵苏至今没个好消息他们也急,又不知道怎么提一下才好。


赵娘子道:“做不做官的,好歹回来见上一面,他都三十了,还没娶亲呢!我可真怕他在外头鬼混。”


祝缨道:“这有什么好怕的?他是个心里有数的人。”


晚宴更加热闹了,换了三次席面才告结束。赵沣夫妇仍是不放心,两人又跟到了祝缨的住处。祝缨会意,请他们进房里坐,告诉他们:“去年我上京的时候同他谈过了,今年先考试,考过了一切都好,考不过我再为他安排。”


赵沣夫妇终于放心,赵娘子道:“一切就都交给阿弟啦了!”


祝缨道:“一旦授官,会有假期回来探亲,到时候就能见着了。”


赵娘子道:“那可真是太好了!哎,阿弟,你快休息吧,明天我送你上山去!”


————————


赵娘子说话算数,第二天亲自将祝缨送到山上去。她们一路走得急,赵娘子带了不少人,人人执刀,看着十分警觉。


祝缨问道:“这是怎么了?难道有山贼不成?”即便是她在福禄县,与阿苏家关系还没那么好的时候,路上也没这么紧张的。


胡师姐听这一声,悄悄地将手伸到了刀柄上。


赵娘子道:“谁个怕山贼来?还不是索宁家的那个鬼!”


祝缨问道:“他?怎么了?”


“哼!他说,小妹诱拐他寨子里的人,要小妹将人交还给他!呸!他说是就是了么?凭什么?他又没证据!有本事他找塔郎家要啊?不给,就是不给!”


祝缨了然,比起什么喜金、山雀之流,索宁家与阿苏家都是奇霞族,语言相通、风俗相近,连地方都是连着的。别家跑,索宁家就更应该跑了。看赵娘子这个样子,双方是交过手了的。山下三县倒是没听过索宁骚扰的回报,多半这矛盾还是集中在山里。


祝缨也留了一个心眼儿,索宁家在山中稍深一点的地方,而自己现在是从福禄县的方向进阿苏县。也不排除这个索宁家与阿苏家的冲突在另一边,并不曾涉及到这里,今天这番作派是阿苏家要在她面前小告一状。


一行人直到阿苏家大寨,都不曾遇到过什么索宁家的人。


到了寨子里,看一眼才明白赵娘子说的变化是什么意思。


寨子的围墙往外扩了一圈,新砌的石墙,门也整修过了,与她的别业有点像。苏鸣鸾带着女儿迎了出来,见面就拜义父。祝缨下马将她扶起,道:“又见面啦,我带好消息来了。”


苏鸣鸾笑道:“是。”


她们一路到大屋去,沿途的房子也比之前变了一些,除了修补残破、新建大房子之外,装饰也比之前丰富了。房前屋后的东西看着也多了一点。看路边人的衣着也有更多的新衣,脸颊上也丰腴了。


到了大屋,阿苏夫人与苏飞虎也在,祝缨先叫阿嫂,又说:“老大的告身下来了!”


阿苏夫人一推苏飞虎:“快谢谢你义父。”


祝缨看苏飞虎,一部胡子遮口,背稍稍驼了一点,人仍然健壮,她扶起苏飞虎,道:“天下大着呢!”又让苏鸣鸾准备个香案,她好宣读一下这个任命。


苏飞虎的职务是长史,比山雀岳父弟弟林淼的那个司马要略高一些,在这上面稍压山雀家一头,阿苏家都比较高兴。


苏飞虎接了告身,外面一阵欢呼,这边酒宴也摆了出来,赵娘子与阿苏夫人两人交换着眼色,都是一种放心的高兴。赵娘子喜欢侄女当家,但也关心侄儿,如今侄子也有个好处了,总算可以放心了。


宴会上不谈“正事”,阿苏夫人与苏鸣鸾的三哥等人都说着阿苏县这几年的变化,生活是越来越好了之类。绝口不提期间亦有人反对,不过都被苏鸣鸾给收拾了。只恨血祭已经取消了,不然拿去祭天真是个不错的理由,现在只好另外找理由安排。


祝缨留意看着四下的人,尤其是男子,看他们身上有没有很明显的外伤。看了一阵,让她找到了两个人。两人都坐得比较远,模样不太真切。祝缨暗中记下了,仍是陪着阿苏夫人他们说话。


又问树兄哪里去了,苏鸣鸾说派他往外面小寨办事,现在还没回来。


阿苏夫人又问祝炼,继而给了祝炼一盒金珠做见面礼。祝炼看看祝缨,祝缨道:“阿婆给你的,你就收下。”


祝炼接了过来:“谢阿婆。”


阿苏夫人道:“真是个好孩子。”


一旁苏喆悄悄翻了个小白眼,扭过脸去同她小表姐说话:“那以后咱们就都在山下啦!”这小表姐是苏飞虎的小女儿,比苏喆大一个月,两人年纪相仿。这孩子打小过得比苏喆顺利得多,有点儿憨,苏喆喜欢同她玩。


大人们看着孩子和睦,心中颇为安慰。


到得宴散,祝缨回房休息,胡师姐坚持亲自担任守卫的任务。才将铺盖取来,便听到脚步声,胡师姐抽身到了门旁,一看却是苏飞虎。


胡师姐颇为踌躇。苏飞虎会熟练地讲奇霞、花帕两种语言,对利基话也能简单地对话,独对山下的方言知之甚少,官话更是不会的。胡师姐会方言和一点官话,不熟山中语言。


两人无法沟通。


胡师姐只好回头叫了一声:“大人。”


祝缨已经走了过来了:“怎么了?大郎?来,进来坐下说。”


苏飞虎给自己打了打气,说:“义父,我听说这个官儿是不管事的,既然不管事,是不是住在哪里都差不多?”


祝缨给他倒了杯茶,往桌上一放,两人都坐下了,她说:“不想跟我走?”


苏飞虎道:“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阿爸担心寨子,小妹担心我在这里与她争,阿妈担心我,义父受了阿爸阿妈的嘱咐要带我走。我不同小妹争,但是眼下寨子里有事,我走不开。小妹干的事对寨子有好处,别人就要不好,索宁家一直找麻烦。我没有管寨子的本事,还有一把力气可以出。我也是阿爸的孩子,我得守护这个寨子。”


祝缨道:“索宁家?他们怎么了?你慢慢说。”


苏飞虎道:“还是之前……”


情况与赵娘子说得差不多。路果、喜金等人闹到祝缨面前,是因为他们已受了朝廷敕封。索宁家没有敕封,祝缨召集县令开会的时候当然没有他,但是损失却是实实在在的。索宁洞主也是个爽快人,直接跟阿苏家干上了。


索宁洞主亲自带队巡逻着两家的边界,捉拿逃奴以及跑到阿苏家的普通族人。山中各族的边界又没有那么的严格,不时“误伤”阿苏家的人。索宁家不像五县,五县都接受了祝缨“不以人为祭品”的条件,他抓着了人还时不时放个血祭个天。


阿苏县并不想跟他们打,种地赚钱都来不及了,谁想理他们呐?!


阿苏县的茶饼做得多了,质量也有了一些提升,不能说上佳,销路也比以前好。粮食又产得多了,再有一些其他的贸易。苏鸣鸾于种茶之余,因着姑父的关系又引进了一些橘子树,连这买卖也涉足了一些。只恨开出来的地太少,只能少种一点,和姑父串通也充做“福橘”。


她这里的山更多、更高,不像福禄县,县里也有山,但都不太高,县城周围还是一片平地。高山,就意味着有比较阴凉的山洞,更易储存一些物资。


苏飞虎也得承认,妹子确实能干。但是要干事就得要人,阿苏县的人不大够用的,一面解了部分听话奴隶的枷,让他们仿着山下奴婢佃户的样子干活,分少许收货给他们,干得好了给予少量的奖励。一面就是四处薅人。


亲舅家的不太好意思,悄悄地、少量地收一点,对外人就不客气了。


祝缨仔细地问苏飞虎:“奴隶的枷卸了,有人跑吗?小妹是怎么做的?”等等。


苏飞虎知道得不也不太多,只知道人是经过挑选的,也确实没跑几个人。


苏飞虎道:“我想留下来,帮寨子里过这一关。小妹说,义父不愿意开战,那就我们来!”


祝缨道:“我还要去别业,这个事先不急。容我想一想。”


“义父。”


祝缨道:“莫急,一急就看不清路了。”


苏飞虎道:“我能在寨子里多一天是一天。”


祝缨道:“你已是梧州的长史了,敕封你也接了,总要随我走一遭,好叫人知道是你、是阿苏家的人做了这个长史。你须得见一见各位县令,先走这一遭,接下来的事情,咱们再说,如何?”


苏飞虎干脆地起身:“好,我与义父走这一趟再回来。义父休息,我回去了。”


————————


第二天,祝缨等人起了个早,这一天她计划在阿苏县里暂休息一天,同行的商人也可在阿苏县做少量的贸易。


这一天她换了衣服在寨子里瞎转悠,说自己也是商人。有人不信,她就摸出一包针来与人交易。祝炼觉得有趣,不过他牢记不能在这里说利基话,装成哑巴跟胡师姐一左一右跟在祝缨身边。


祝缨与人聊天,他也听着,转了半天不由纳闷:苏喆她们不是讨厌利基人吗?怎么好像更恨索宁家似的?


正想着,忽然横地里泼过一盆水来,胡师姐护着祝缨、提着祝炼往旁边一闪。祝炼又看到了一个老熟人——苏喆的小侍女,原来她回来了!


祝缨看了看小侍女出来的屋子,问道:“这是你家吗?”


小侍女之前只看着仇人,没看到祝缨,一见祝缨,忙将手里的盆背到了身后。祝缨看得一笑笑,招招手:“来,给你的。”她摸了一把糖给小侍女。又同小侍女说了一会儿话,让她别忘了功课,以后有用之类,然后随便逛逛就回客房了。


在大寨里看了一阵,确有与索宁家冲突受伤的人,祝缨就有数了。


这天晚上,祝缨去找了苏鸣鸾。


苏鸣鸾取笑道:“义父,现在可很晚了呀!”


祝缨道:“索宁家是怎么回事?”


苏鸣鸾一面将她往里让,一面仍是笑答:“不是什么大事。”


“那老大就是个大事了。”祝缨不客气地说。


苏鸣鸾不再刻意地笑了,道:“大哥,也不是很甘心吧。他找义父说话了?”


祝缨坐下来,随意道:“论迹不论心。凡事都论心,就要犯疑心病了。说说索宁家吧。”


苏鸣鸾试探地问道:“义父还是不愿意我们动刀兵?”


她还记得最早的时候祝缨是拒绝了支持阿苏家吞并其他家族的,并且还说得非常有道理。在苏鸣鸾看来,祝缨是不会轻易放弃这种道理的。所以即使与索宁家有种种矛盾,她都还是自己扛下来了。


祝缨道:“那要看是什么事了,能化解还是化解的好。无论用什么办法,都不能这么拖着了,我得把老大带走。”


苏飞虎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苏鸣鸾的威胁,如果在长期有外患的情况下还让苏飞虎呆在寨子里,就是养他的威望。寨子容易乱,要么苏鸣鸾完蛋,要么苏飞虎被憋屈死,都不是什么好结果,最好是拆开了。


苏鸣鸾道:“义父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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